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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第五章
  “这也是怀才不遇,才弄成他这种诡异的狂态。”项莲生停了一下说,“姐夫,我想回去了。”
  原来项莲生是进京会试,不幸落第。许滇生劝他在京读书,等下科入闱,或者像龚定庵一样,捐个内阁中书,有机会能考上军机章京,亦是一条终南捷径。但项莲生考虑下来,觉得还是回杭州最好,因为他的身体一向羸弱,不能没有亲人照料。郎舅感情虽好,到底隔了一层。而且他最近“吐红”,极可能是痨瘵,这个病是没有人不畏而远之的,何必留在京里惹人讨厌。
  许滇生却不知道他有此隐衷,依旧极力相劝,项莲生只好唯唯否否地暂且敷衍。正在谈着,太清春翩然出现了。
  “侧福晋好!”项莲生站起来,恭恭敬敬地招呼。
  “请坐,请坐!”太清春摆一摆手,自己先坐了下来,“莲生兄,前一阵子有人传达你说的一句话,今天要向你印证,只怕错了。”
  “是。请问是哪一句?”
  “说是‘不做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?’我想,生既有涯,如何还可以做无益之事,岂非自暴自弃,情理不通?”
  “噢,”项莲生答说,“是传错了,不是‘有涯之生’,而是‘有生之涯’。”
  “那就对了!不过,上寿百年,亦不过一弹指顷,你怎么说‘有生之涯’?”
  “且不说上寿,就‘中寿六十’在我看来也很长了。”项莲生又说,“‘朝闻道,夕死可矣!’人生在世,若能有所成就,足以不朽,其他的岁月都是多余的。”
  “莲生!”太清春大声说道,“我不赞成你的说法,你太颓唐了。”
  “是,是!”项莲生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说道,“敬闻教!”
  “恕我说得太直,请坐,请坐!”太清春转脸又说,“六哥,你们是至亲,应该劝劝莲生,要振作。”
  “我正在劝呢!”许滇生笑说,“这一回礼闱失意,下回再来,我劝莲生在京里用功,他一定要回去,请你帮我劝一劝。”
  “何必回去?”太清春忽然敛眉凝神,静静思索,然后一仰脸说道,“莲生,我想奉屈你来教我的儿女。不知意下如何?”
  “谢谢,谢谢——”
  “莲生,”太清春不等他说完,抢着又说,“有些旗人管西席叫‘教书匠’,无礼至极!贝勒跟我,绝不至此,你请放心。”
  “贝勒风雅好古,礼贤下士,侧福晋更是一尊女菩萨,能在府上忝居西席,真是寒士之大幸。不过,侧福晋请看,我骨瘦如柴,难耐烦剧,将来耽误了男女公子的功课,罪孽不浅。而且我经常有病痛,有累居停心烦,更觉不安。”项莲生深深一揖,“侧福晋的好意,我除了感激以外,只有自怨福薄。”
  这番话说得异常恳切,太清春不但改变了主意,而且还劝许滇生说:“你就让莲生回杭州吧!”
  许滇生深深地点点头,别无表示。因为他从项莲生的话中听出来一些消息,可能真的有病在身,倒要好好问他一问,及早为计。
  “刚才过来,远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。”太清春问说,“是谈什么好笑的事?”
  “龚定庵来过了。”许滇生笑说,“我们在谈他的妙事。”
  “呃,”太清春问道,“先前看到你这里有客,莫非就是他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许滇生说,“他很佩服你,而且真是你的知音。”
  “他怎么说?”
  “我很冒昧,把你那四首《戏拟艳体》拿给他看了。”许滇生歉意地说,“他倒看出来了,说你杂用神仙的典故,原是子虚乌有之事!”
  太清春先有些不悦,因为这种笔墨,拿给陌生人看,极可能会误会其中有何本事在内。及至听说龚定庵看出她是故弄狡猾,真个是凭空“戏拟”,又深感安慰,怕人误解的疑虑一扫而空,觉得这种“艳体”就流传出去,亦无大碍。
  “他到太平湖来过两三回,贝勒也在我面前提过,可是缘悭一面。”太清春说,“丁香花快开了,几时我让贝勒出面,请你们来饮酒赏花。六哥,你一定把龚定庵约来。”
  “有此雅集,他一定会来的。”
  其时丫头来请太清春,说是开饭了,并又请示:“舅少爷的饭开在哪里?”
  “不,不!”项莲生说,“我不在你们这里吃饭。”他向太清春说:“侧福晋请吧!”
  等太清春一走,许滇生问道:“莲生,每一回你都不肯在这里吃饭,老太太已经在问了,是不是有什么顾忌?”
  项莲生沉吟了一会儿,觉得在至亲面前,不必讳疾,便即答说:“我痰中有血,怕得了病传染开来。”
  许滇生大吃一惊。“你请医生看了没有呢?”他说,“这个病越早治越好。”
  “没有请教医生,自己看看医书,静静调养,自然会好的。”
  “你不要这么大意。”许滇生说,“你明天就搬过来——”
  “不!”项莲生说,“我不但不必搬,而且你也不必告诉姐妹,老太太面前更是只字不能提。我归心如箭,只要一上了路,心情一宽,病马上好了一半。而且转眼就是六月,盛暑行路,一大苦事,早早动身为妙。”
  说着,随手捡起一本《时宪书》来看。“这十天都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,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件事,你得凑一百两银子给我。”
  “一百两银子现成。不过,今年皇太后六旬万寿开恩科,你是不是在京养好了病,等到明年春闱?否则,年尾年头北上,又多一番跋涉。”
  “明年春闱,我亦不见得北上。”项莲生说,“如果老惦念着功名,而且总要用用功,病只会加重,不会减轻。”
  许滇生考虑了一会儿说道:“好!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早作归计亦不坏。”
  “既然盘缠现成,我就早点走。”项莲生说,“会馆里有几个朋友,要就大挑;没有挑上的,马上就会出京,我跟他们合雇一条船好了。”
  “好!就这么定了。明天我把银子送过去。你先看看你姐姐,也见一见老太太。”
  “有侧福晋在,我就不进去了。反正还要来辞行,今天请姐夫代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。”
  项莲生南归,太清春送了二百两银子的程仪。丁香花开作雅集,亦归于罢论。但跟龚定庵,终于还是识面了。
  识面的媒介是一幅画。有个白云观的道士叫黄云谷,善画人物,是奕绘府中的清客之一。上年——道光十四年,太清春三十六岁,偶作道家装束,为黄云谷所见,画了一幅道装相赠,旗下贵妇好留长指甲,黄云谷将它写入画中,便宛然成了麻姑的模样,太清春很喜欢这幅像,题了一首七绝:
  双峰丫髻道家装,回首云山去路长。
  莫道神仙颜可驻,麻姑两鬓已成霜。
  奕绘当然也有笔墨在上面,题得一首《江城子》。这个调子的变格最多,自五十四至九十三字共有七体,奕绘填的这一首是:
  全真装束古衣冠,结双鬟,金耳环。耐可凌虚归去,洞中天。游遍洞天三十六,九万里,阆风寒。 荣华儿女眼前欢,暂相宽,无百年。不及芒鞋踏破万山巅,野鹤闲云无挂碍,生与死,不相干。
  这幅画因为收藏不慎,有破损之处,奕绘便请黄云谷就原画修补。龚定庵跟黄云谷也是朋友,在他那里看到这幅画,观赏了好一会儿,有些技痒,但画主并未请题,何可冒昧?恰好黄云谷应太清春之请,为她画了一幅董双成的像,请龚定庵题词,至是欣然应命,填了一首长调:
  云英嫁了,弄玉归来,向楼琼翠户,虚无万叠,试问取、金阙西厢何处?容华绝代,是王母、前头人数。看紫衣仙佩非耶,汉殿夜凉归去。
  低鬟小按《霓裳》,唱月底仙声,记否亲遇?霞宫侍宴,浑忘了、听水听风前度。天青海碧,也只合其中小住。笑人间儿女聪明,倒写成双名字。
  这首词的调子名为《瑶华》。真如龚定庵说太清春的那四首《戏拟艳体》杂用神仙故事,而写董双成则兼用两种传说。
  照《汉武帝内传》记载,董双成是他的侍女,但公认的传说是,董双成为西王母的侍女,所以吴梅村的《清凉山赞佛诗》中说:“王母携双成,绿盖云中来。”王母指孝庄太后,双成切“董”指董小宛,那时的她,是“长信宫中、三千第一”的慈宁宫女侍。另一个传说,在龚定庵特感亲切,因为董双成是杭州人,《浙江通志》中对她有相当详细的介绍。
  据说董双成生在周朝,故居在杭州西湖妙庭观,丹成得道,在万众瞩目之下,吹玉笙,驾白鹤,冉冉升入云端,成了执事瑶池的侍女,杭州有一座位于吴山之下的“望仙桥”,就是当时目送董双成仙去之地。到了南宋绍兴初年,有个名叫董行元的道士,从土中掘出来一块铜牌,上镌二十字:“我有蟠桃树,千年一度生。是谁来窃去?须问董双成。”有这么一件“异事”,董双成故事便流传得益广了。
  龚定庵的这首词,前半阕描写董双成仙去,假设云英已嫁裴航,弄玉则随萧史住在凤台,因而西王母召董双成来侍候,“向楼琼翠户”之句,写董双成初至仙阙,处处陌生,连容华绝代的西王母,亦只能猜想,是不是前面“紫衣仙佩”的那位。紧接一句“汉殿夜凉归去”,径起探问仙宫情形的下半阕。
  要问的是,董双成记不记得曾亲见唐朝天宝初年,方士罗公远导玄宗游月宫,来听《霓裳羽衣曲》?这亦是假设董双成原为月宫仙女,但“霞宫侍宴,浑忘了、听水听风前度”,即是说她从入侍瑶池以后,已记不得《霓裳羽衣曲》了。“听水听风”的故事,出自后蜀王建的诗:“弟子歌中留一色,听风听水作《霓裳》。”宋朝欧阳修作诗话,竟不知“听风听水”是说的什么。后来有个蔡絛亦作诗话,解释这个典故,出于唐人所作的《西域记》。唐朝的燕乐以龟兹国为最有名,因为此国的国王与他的臣子,常到深山中去听风声水声,以其音谱入乐曲,王建认为这就是《霓裳羽衣曲》的由来。龚定庵加“前度”二字与“浑忘了”呼应,而结论用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的诗意,以为成仙虽好,孤凄难耐,“也只合其中小住”,毕竟人间“成双”作对的好。
  词意实在很轻佻,但含蓄不露,为常人所不解。太清春自然是解,觉得虽像她的《戏拟艳体》一般,亦有假设的故事在内,但通体流转,没有说不通的地方。尤其是一开头“云英嫁了,弄玉归来”,与结尾的“倒写成双名字”呼应,拉云英弄玉,来为他的“天青海碧,也只合其中小住”,到头来仙女亦必思凡的看法作证,真是妙到颠毫。
  因此,她坦率地向奕绘表示,爱龚定庵之才,很想跟他见见面。奕绘原有此意,自然乐为之安排,但有件事却不能不声明在先。
  “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脾气?”
  “听说此君是个狂士。”
  “亦不止于狂,有时说话行事,不合情理。”奕绘说道,“他会试的房师叫王植,是个翰林,闱中看到一本卷子,觉得议论很怪,大笑不止。隔房也是个翰林叫温葆琛,把卷子要过来看了一遍,跟王植说:‘这本卷子一定是龚定庵的,生性好骂人,如果不荐,骂得你更厉害,不如荐他吧!’”
  “荐了没有呢?”
  “荐了,也取了。哪知道人家问起龚定庵,房师是谁?龚定庵竟是这样子回答:‘实在稀奇!居然是无名小卒王植。’王植就怪温葆琛,不荐会挨骂,荐了还是挨骂,岂不冤哉枉也!”奕绘接着又说,“我倒是早想替你引见了,只怕见了面,他说几句不中听的话,大煞风景,那又何必?”
  “请你放心好了!是我自己要见他的,我绝不会像王植怪温葆琛那样怪你。而且,我自信龚定庵亦不会骂我。”
  “那好!我马上写信告诉他。”
  奕绘亲笔所作的短简,颇为客气,他称太清春为“内子”,说是“久慕高才,顾闻教益”,约他第二天下午“茗话”。
  这在龚定庵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,立刻复信,“准时趋谒”。第二天下了衙门,约莫未正时分,坐车到了太平湖,一投名刺,立即延见。
  这座府第最早是克勤郡王岳托第二子,贝勒喀尔楚浑的赐第,在皇城西南阳角楼下,地点虽比较偏僻,但以内外护城河水,都绕经此处而汇成太平湖,奉准引水入园,非常方便,所以府中名为“西园”的花园,因势乘便,曲折高下,随心所欲,盖得非常讲究,在顺治年间,是座名园,有两句四六,将此地比为唐朝的“南内”及曲江,道是:“平流十顷,地疑兴庆之宫;高柳数章,人误曲江之苑。”
  款客之地在西园的抚松草堂,五楹精轩,面对长松。奕绘穿一件蓝绸夹袋,戴一顶红绒结顶的青缎小帽,生得长大白皙,意态悠闲,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风貌;太清春穿的是旗袍,但梳的却是汉妆的堕马髻,发黑如漆,手白如玉,肤光照人,看不出是七子之母。
  龚定庵是讲礼法的人,虽不中绳墨,但此时亦不敢作刘桢之平视,高拱一揖,低着头说道:“久闻侧福晋词名与纳兰侍卫可以相提并论,今天能够拜见,龚某之幸。”
  “定庵先生过奖了!请坐,请坐。”
  奕绘也摆一摆手,自己先在方桌的西面坐了下来,将东面的客位留给龚定庵。太清春打横相陪,执行主妇的职司,从侍儿手中接过点心,用一双象牙镶金筷子,一一夹到主客二人面前的碟中。宗人府照宫中的规矩,午前十点钟中膳,龚定庵此时腹中空虚,所以那些点心,太清春夹一样,他吃一样,性喜甜食,对玫瑰枣泥奶卷,尤为爱好,太清春便将那盘奶卷放在他面前,殷殷相劝。
  吃得一饱,慢慢啜茗时,宾主才专心一致倾谈。太清春提到龚定庵题董双成像的那首词说:“只知道定庵先生的诗名满海内,没有想到词也填得这么好。”
  “这犹之乎都知道侧福晋的词是大名家,没有想到诗也作得这么出色。”
  “你看,”奕绘手指龚定庵,笑着向太清春说道,“定庵就是这样子辩才无碍。”然后又正色地说:“不过,这样针锋相对,有时候也容易得罪人。”
  这是规劝的话,龚定庵心感其意,但不想作任何辩解,太清春更不便对这一点表示任何意见,另拈一个话题,谈到当时艺坛的名流,这一下,又将龚定庵的话匣子打开了。
  “如今真是风流消歇,就谈画吧,乾隆年间,先有‘画中十哲’,后有‘十六画人’,都曾见诸诗篇。”龚定庵又说,“当时国家全盛,士大夫奉公之暇,以艺事自娱。纯庙好风雅而又精于鉴赏,所以大学士蒋文肃父子、我们浙江富阳董家父子,都以高官而驰骋艺坛。如今,唉!”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。
  蒋文肃父子指蒋廷锡及蒋溥,并皆拜相;浙江富阳董家父子是礼部尚书董邦达及他的儿子,在嘉庆朝拜相、外号“董太师”的董诰,都擅画名,且都受知于高宗纯皇帝。不过奕绘觉得龚定庵的牢骚稍嫌过分,指出一个人,亦以画为当今皇帝所欣赏,而屡得优差。这个人便是龚定庵的同乡,戴熙,字醇士,以翰林而放广东主考,便是因为在南书房作画,为“今上”所见,大为赞赏之故。
  “论画,道光不及嘉庆,嘉庆不及乾隆,这应该是定论。”太清春在龚定庵与奕绘之间,作了持平之论,又说,“画虽如此,书家可不比前朝逊色。尤其是谈笔法,包世臣、吴熙载师弟,真了不起。”
  一谈到书法,龚定庵的牢骚,顿时撑胸拄腹。初见太清春,不便再发狂言,连他的《干禄新书》都不提。
  “定庵先生,”太清春问道,“有个善琵琶的俞秋圃,你见过没有?”
  “见过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我送过他一首诗。”
  “噢,”太清春兴味盎然地问,“可能见示?”
  “是。”龚定庵说,“他有本册子,上面都是名公巨卿的赠诗。他跟我说,如果我送他诗,请我用梅村体。我很少作这路诗,不过还是答应他了。”
  “那就非拜读不可了。”太清春又说,“想来一定可以媲美《楚两生歌》。”
  《楚两生歌》是吴梅村咏柳敬亭、苏昆生的长篇。龚定庵不肯说自己的长歌不及吴梅村,只说:“时逢盛世,俞秋圃没有《楚两生歌》为左良玉门客的遭遇,我的诗无可铺叙,无法作得出色。”
  “过谦,过谦。”太清春便唤侍女,“伺候笔砚。”
  龚定庵心想,若得太清春为他录诗,这倒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,因而说道:“我的字丑,通国皆知,我念吧!”
  “好!”太清春欣然答说,“我权且当一回誊录生。”
  等侍儿在临窗设下一张半桌,安好了笔砚,太清春坐下来,取一张月白暗花素笺,持笔在手,龚定庵念道:
  “秋堂夜月环弯碧,主人无聊召羁客。幽斟浅酌不能豪,无复年时醉颜色。主人有恨恨重重,不是诸宾噱不工。羁客由来艺英绝,当筵跃出气如虹。”
  念到此告一段落。太清春一面抄录,一面说道:“由诸宾来衬托羁客,再加‘气如虹’三字。”
  龚定庵不作声,等她写完又念:
  “我疑慕生来拨箭,又疑王郎舞双剑。曲终却是琵琶声,一代官商创生面。”
  太清春插嘴问道:“原来慕生拨箭,王郎舞剑,是形容琵琶声,倒真是别开生面。定庵先生,慕生、王郎是何典?”
  “无典,不过有本事,都是当年酒徒的狂态。”
  “是了,请再往下念。”
  于是龚定庵高声念道:
  “我有心灵动鬼神,却无福见乾隆春。座中亦复无知者,谁是乾隆全盛人?君言请读乾隆诗,昔年逸事吾能知。江南花月娇良夜,海内文章盛大师。弇山罗绮高无价,仓山楼阁明如画。范阁碑书夜上天,江园箫鼓春迎驾。”
  欢叙未终,突然听差来报,惇亲王的福晋来了。惇亲王是当今皇帝的胞弟——仁宗三子,长子早死,次子便是“今上”,第三子绵恺,嘉庆二十四年封惇郡王,道光元年,晋封亲王。他是皇太后钮祜禄氏所出。这位皇帝的继母,当仁宗驾崩热河时,以社稷为重,大公无私,所以深受皇帝尊敬,连带使得惇亲王亦蒙青眼。偏偏皇帝很讲究小节,而惇亲王赋性粗率,不甚讲礼法,他的福晋亦颇骄恣,这双夫妇,每每使得皇帝处于极尴尬的境地。道光三年,惇亲王奉旨在内廷行走,他的福晋入宫向太后问安,坐轿径入神武门,惇亲王退出内廷,罚俸五年。太后不便为他说情,只道想念“三阿哥”,由皇帝陪侍着幸惇亲王府,太后面责他的不是,皇帝过意不去,仍命在内廷行走,不过皇帝很小气,罚俸一节并未恩免,只减罚两年。
  到了道光七年,惇亲王又犯过了,这回是庇护获罪的太监,因而降为郡王,但第二年复为亲王,只面谕“加意检束”。
  前年——道光十三年四月,皇后修佳氏崩,内阁会议丧礼,惇亲王引《尚书》中“百姓如丧考妣,四海遏密八音”的话,主张丧礼应该隆重。却不知《尚书·舜典》的原文是:“帝乃殂落,百姓如丧考妣;三载,四海遏密八音。”议皇后丧礼而用这两句话,显然引喻失当,因而又奉旨退出内廷,罚俸十年。
  惇亲王福晋跟奕绘的太福晋很谈得来,常有往还。奕绘与太清春听说她来了,自然要赶了去请安伺候。龚定庵熟悉旗人的礼节,所以即令主人并未现于辞色,他也很知趣地立即起身告辞。
  “定庵,我不留你了。”奕绘略停一停说道,“你以后可以常来,内人很爱才的。”
  这虽是间接的传叙,但在龚定庵已有刻骨铭心之感,太清春的一言一语,一颦一笑,只要一想到,就会清晰地呈现在眼前,接下来便连绵不断地幻想,在《道藏》、笔记、诗词中所识得的女仙,一个个都可以归结到太清春身上。
  迷离惝恍中,他写了一首词,调名《忆瑶姬》。收在《道藏》中的《集仙传》说: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女,名为瑶姬。又有一部《襄阳耆旧传》中说:赤帝之女名瑶姬,亦就是楚怀王梦见的高唐神女。但龚定庵所忆的瑶姬却是嫦娥:
  唳鹤吟鸾,悄千门万户,夜色尘寰。玉京宫殿好,报九霄仙佩,不下云軿。今生小谪,知是何年?消尽涷琼颜,料素娥今夕无人问,裙袂生寒。 便万古只对晶盘,敛庄严宝相,氐坐婵媛。纵无沦落恨,恨玉笙吹彻,彻骨难眠。双成问讯,青女凭肩。瑶华筵宴罢,长风起,吹堕奇愁到世间。
  “这是个什么字?”吉云指着“涷”字问。
  “与‘练’相通,亦通‘炼’。练者白也。”
  “‘涷琼颜’,造语生硬。又弄些怪字,就更难懂了。什么叫‘氐坐’?”
  “氐是根柢之柢,‘氐坐’就是着地而坐。”
  “费解。”吉云不以为然,“你的词意不过是写‘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’,那还不如用‘独坐’,比较显豁。”
  “这倒是一字师。”龚定庵从善如流,随即提笔改正。
  吉云将这首词又吟哦了几遍,突然问道:“这‘今生小谪,知是何年?’怎么解释?”
  “噢,”龚定庵想了一下说,“嫦娥能够奔月,可知原是仙人;当初嫁后羿,自然是小谪人间。”
  “这么解很牵强。嫦娥能够奔月,是因为服了西王母的不死药。看你的词意,似像是希望嫦娥小谪。”
  这话恰恰说中龚定庵的本意,不过,他是绝不肯承认的,强辩着说:“这就是词的空灵,‘横看成岭侧成峰’,无所不可。”
  “那么这一句呢?”吉云问道,“‘纵无沦落恨’,我不懂空灵在何处?”
  这一句确是大毛病,龚定庵在下笔时便觉得不妥,因为原是用白居易的诗意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,接下来用宋词“小楼吹彻玉笙寒”来形容广寒宫之寒,固然不错,但“彻骨难眠”亦有独宿凄凉的意味在内,这样再回头看上句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便是同病相怜,而结句“吹堕奇愁到世间”,到底世间何人奇愁,就颇费猜疑了。
  这原是龚定庵片面默恋太清春的隐衷,一着痕迹,便落下乘,而且亦会惹出不小的风波。幸而吉云一无所知,她亦无从猜想得到,不如承认她说得对,即时改正为妙。
  于是他说:“这一句确是不好,咏嫦娥用‘沦落’二字,似乎不伦。”他索性请教:“吉云,你看应该怎么改?”
  “你一开头用‘唳鹤’就是写别恨离愁,那就应该在这四个字上着意描写。”
  龚定庵略想一想欣然说道:“高明、高明,等我改好了再请你指点。”
  “言重、言重。”吉云得意地笑着,姗姗而去。
  于是龚定庵静下心来,细细推敲。“夜色尘寰”便是“尘寰夜色”,到底如何没有说出个究竟来,便将“色”改为“静”。
  “玉京宫殿好”的“好”,也很不妥,月宫中“千门万户”,毕竟只是想象,谁曾见过?着一“好”字,倒像曾经亲临其地。若有人问,“千门万户”是怎么个“好”法?便无词以对了。如果改个“杳”字,便无语病。
  下半阕的起句,亦有毛病。李商隐的《碧城》诗:“若是晓珠明又定,一生长对水晶盘”,唐人注“晓珠”说是太阳的别名,而月的别名是水晶盘。咏嫦娥改“一生”为“万古”,语意固甚明确,瑕疵是在“便”与“只”上,“便万古只对晶盘”,显然有不足之意,仿佛在劝嫦娥:“就算万古千秋,长生不老,也只是跟一丸冷月做伴,不如小谪人间,看她聪明儿女,‘倒写成双名字’。”岂非意存挑逗?这是非改不可的。
  琢磨了半天,还是要肯定李商隐的诗意,改为“定万古长对晶盘”。嫦娥虽悔偷灵药,但既入月宫,亦只好忍受凄清寂寞——既入侯门,便当安分守己做贵妇人。至于结句上的“奇愁”,改成“离愁”,则别有人在的痕迹,也就可以抹掉了。
  词是改好了,却不愿示人。他也曾想到过,找一个什么间接的途径,转达给太清春。但这条途径很难找,安排不当,会惹起极大的风波,想起他的同乡,以袁子才第二自居的陈云伯,假太清春之名招摇,为她痛斥的情形,更具戒心。
  但他没有想到,太清春会请奕绘向他索取词稿。他刻过四部词稿,第一部叫《无著词》,又名《红禅词》,第二部叫《怀人馆词》,第三部叫《影事词》,第四部叫《小奢摩词》。《影事词》只选了六首,是记他跟燕红的一段情缘;《无著词》中多绮语,都不宜公诸闺阁。看来只有《怀人馆词》《小奢摩词》两集,可以相赠。
  但仔细检阅,仍有许多不妥之处,觉得只有挑选几首,另外抄送。转到这个念头,立即便又想到,那首《忆瑶姬》,正好夹带在内。
  于是他逐首细看,一共挑了十首,命他的已经二十岁的长子孝琪,用正楷抄好,亲自送到太平湖,但未请见主人,只是将词稿交门上送到上房。
  到得第二天下值,只见书房里有封信,一笔娟秀的小楷,一望而知是太清春的笔迹。果然,吉云告诉他说:“绘贝勒的侧福晋派了人来,说你如果有空,请到她那里谈谈。她还送了我一份礼,我不知道怎么谢她。”
  礼物一共四色,不过衣料、宫花、脂粉之类,寻常闺阁馈赠之物。龚定庵便说:“这也不必立刻就要回赠,几时你去看看她,当面道谢好了。”
  “那么,你先替我致意。”
  龚定庵照她的话,见了太清春。首先代吉云致谢,但却未说要去看她的话。
  “我是看到你这首词,才想到了尊夫人。那位王小姐,我也见过。”
  这首词调寄《洞仙歌》,前面有一段序:
  青阳尚书有女公子与内子友善,贻内子漳兰一盆,密叶怒花。俄女公子仙去,兰亦死,弃盆灶间三年矣。今年夏,灶人来告兰复生,数之得十有四箭,徙还书斋,赋此记异。则乙未六月十九日也。
  “青阳尚书”指兵部尚书王宗诚,他是安徽青阳人,乾隆五十五年的探花,曾经当过上书房的师傅,也教过奕绘。以此渊源,太清春也见过王小姐,所以读龚定庵的这首词,特感亲切,这首词是:
  香车枉顾,记临风一面,赠与瑯玕簇如箭。奈西风信早,北地寒多,埋没了,弹指芳华如电。 琴边空想像,陈迹难寻,谁料焦桐有人荐?甘受灶丁怜,紫玉无言,惭愧煞、主人相见。只未必香魂夜归来,诉月下重逢,三生清怨。
  “写花亦写人。”太清春说,“花枯能复活,人死不能复生。不过‘谁料焦桐有人荐,甘受灶丁怜,紫玉无言,惭愧煞、主人相见’,这一片惘惘不甘之情,似乎别有寄托?”
  龚定庵不肯承认,这样答说:“我只是觉得委屈了那盆漳兰。”
  “定庵先生,”太清春忽然问道,“今年贵庚?”
  “四十四。”
  “已入中年,还是浮沉郎署。定庵先生,我只替你委屈。”
  一语道破了龚定庵的心事,顿觉眼眶发热,感激知己,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。
  “无怪你常常向往乾隆盛世。”太清春又说,“如果生逢高宗纯皇帝,这盆只受灶丁怜的漳兰,一定有‘徙还书斋’之日。”
  龚定庵原有以兰自况之意,为太清春明明白白说了出来,反倒不便承认了。只说得一句:“侧福晋看词看得真细。”
  太清春笑一笑说:“读你的词,不能不多下点功夫。”她又问道:“这首《忆瑶姬》呢?似乎此中有人?是谁?”
  “‘事如春梦了无痕’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记不得了。”
  他不肯说,她亦不便再问。话题转到江南的才女,自然而然地提起归佩珊,太清春遗憾未曾识面。这使得龚定庵想起阿青,却不便冒昧相问,反倒是太清春自己提了起来。
  “定庵先生,我有句话久已想请问你了,你是不是在归家见过舍妹?”
  “啊!”龚定庵装作恍然有悟,“原来那位小名阿青的小姐,是令妹?”
  “是的。舍妹霞仙,小名阿青。”
  “那是整整十年前的事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霞仙小姐想来早已出阁了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太清春说,“她住在香山。等她哪天进城,我请你来话旧。”
  “是,是。”
  这一来,彼此都觉得距离拉近了,谈话亦就更无拘束。最后太清春问到,龚定庵有没有需要奕绘帮忙的事。她说:“定庵先生,你不必客气,外子很敬重读书人,尤其像你这样大才槃槃,他能够略效绵薄,在他是件很高兴的事。”
  “多谢贤伉俪关怀,等有要请贝勒提携的时候,一定腼颜奉求。”龚定庵觉得到了告辞的时候,起身说道,“今天得蒙侧福晋指点,实在荣幸,改日再来领教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随时请过来。有新作亦千万别忘了让我拜读。”
  话虽如此,到底不便无缘无故去拜访侯门贵妇。这样一直到第二年春天,才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。
  原来龚定庵于学问无所不窥,但兴趣不定,这半年中忽发愿心,要查勘佛书——龚定庵学佛,与他人不同。佛教传入中土,至少有八宗之多,而且亦颇有门户之见,但对势力最大的“禅宗”,都承认它的“顿悟”之说,只要有慧根,不识字亦可立地成佛。但龚定庵提起禅宗,便致讥讪,说是“不识字的贼秃,哄人的玩意”。至于他所信奉的,由于他自觉是天台山国清寺的老僧转世,当然尊崇“天台宗”。
  此宗的开山祖师,原是六朝荆州陈家子,俗名德安,法号智顗,他在湘州果愿寺出家,后来到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当住持,陈后主尊之为国师。入隋为炀帝所尊礼,赐号“智者大师”,又号“天台大师”。
  天台宗所讲的是一部《妙法莲华经》,简称《法华经》,为梁武帝时,西域龟兹国的高僧鸠摩罗什所译。这部经说理高妙,东土称之为“诸经之王”,除了天台宗以外,华严宗、法相宗亦遵奉《法华经》,初为七卷,后来重定为八卷,共二十八品。龚定庵认为不尽允当,重新整理,另编目次,删除七品,存二十一品。此外又将华严宗、法相宗的高僧,如湛然、帝心诸大师的著作,细心查正,辑成一部《支那古德遗书》。
  这是一番大功德。在这半年之中,龚定庵散衙门回家,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——他的书房几已变成佛堂,正中高悬一方匾额,是请他的同乡书家所写,题名“观不思议境”,两旁悬一副对联:“智周万物而无所思,言满天下而未尝议。”正中供一尊檀香所雕的智者大师像。龚定庵每天盥手焚香之后,便在这尊香像之下,校辑《支那古德遗书》。
  到得功德圆满,已是第二年的暮春天气,暖香丽日,中人欲醉。龚定庵突然想到太清春,霎时间绮思满怀,风起云涌,正应了一句唐诗:“恼乱苏州刺史肠。”
  他用什么办法,都不能将他那颗渴望一见太清春的心平复下来。一个人驴磨蚁旋地彷徨了好一会儿,终于决定到太平湖去走一遭。
  于是他想好一个借口,策马进城,进了宣武门,沿着西城根,过象房桥,再西面便是户部的草厂,地名叫官草场,垂杨飘拂的太平湖已经在望了。
  到府下马,向门上投帖,同时递上一个极大的封袋,封面大书“芜文六篇,敬以写呈明善堂主人”,下面自署“自珍顿首”。原来有一回奕绘跟他表示,太清春已多方搜集他的诗词来读,可惜只听说他的古文雄奇郁厚,与魏默深齐名,却未寓目,希望一睹为快。因此,龚定庵命他的长子抄录了几篇,只为一直耽于佛学,几乎忘掉有这回事,这天正好拿来作为闺阁的敲门砖。
  果然,奕绘在花厅中接见时,首先就说:“大作已经转给内子了。她很高兴,回头或许还要跟你请教。”
  “不敢,不敢。”接着龚定庵谈了两件有关整顿宗学的建议,请示办法——其实,这些建议的处置,都有例案可循,“请示”不过用来作为求见的借口而已。
  正在谈着,一名青衣侍儿来向奕绘禀报:“请爷陪龚老爷到修楔亭喝茶,侧福晋在那儿等。”
  修楔亭一半筑在水中,形似水榭。此时轩窗洞开,高柳荫覆,水面上落红片片,不时听得“噗喇”一声,鱼儿跃出水面,龚定庵不由得赞一句:“真好个修楔的所在!”
  “是吗?”立即有人应声。
  龚定庵闻声大喜,整顿全神迎候着,只见冉冉而来的太清春,正如她自己所题的“双峰丫髻道家装”,着的是蓝绸子的“海青”,腻发如云,盘成两个高耸的丫髻,手中所持的,便是龚定庵用来贮文稿的大封袋。
  当然,龚定庵不便正面多看,一揖以后,微垂着眼说:“侧福晋一向好!”
  “托福。”太清春摆一摆手,“请坐,总有半年不见了吧?”
  “是的。半年多了。”
  “上个月听滇生说,定庵先生专心著述,足不出户,不知是什么大著作?”
  “只是把天台、法相、华严诸宗高僧的文字,略加整理而已。”
  “这是大功德,可敬、可敬!”太清春看着奕绘说,“能者无所不能。”
  奕绘点点头问:“定庵的这六篇大作,你看了没有?”
  “还只拜读了两篇。”太清春问道,“定庵先生,你那篇《病梅馆记》,想来是有感而发?”
  她不等龚定庵答话,便转脸为奕绘介绍原文。这篇记只得三百字,大意是说:江宁的龙蟠、苏州的邓尉、杭州的孤山,都以梅著称。有人说,梅以曲为美,直则无姿;以斜为美,正则无景;以疏为美,密则无态。自然这是文人画士,心里有这样的意思,却不便公然定出这样一种规格,来判别天下之梅,更无法要求种梅的花农,砍去直条,删除密枝,因为那一来梅树会死,不死亦成病梅,影响收益。而且种梅的花农,亦没有这种眼光,来使得梅树符合曲、斜、疏的三个要求。
  不过有人以文人画士心目中的想法,明告花农,砍除正枝,删削密处,除去直干,以致旁条斜出,蓓蕾尽夭,生气恹恹,方能售得重价。于是江浙的梅树,无一不病,文人画士之祸之烈,一至于此!
  接下来龚定庵在“记”中说,他买梅花三百盆,没有一盆不病。为此哭了三天,立誓医梅,毁去花盆,皆种于地,解除捆缚梅枝的棕绳,顺其自然,以五年为期,一定要将病梅医好。
  好在他自觉本非文人画士,尽管让他人笑他、骂他,不懂梅之如何为美,不妨辟“病梅馆”来收容病梅。
  最后一段是愿望,也是感慨,以“呜呼”兴起,说是但愿多暇,又多闲田,广植江宁、杭州、苏州的病梅,穷毕生的光阴来疗梅。
  显然,这是以梅喻人,或者说以梅喻士。士风的萎靡,犹之乎梅之有病。太清春特别指出,“文人画士,心知其意,未可明诏大号,以绳天下之梅”,这“明诏大号”四字,皮里阳秋;而“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,明告鬻梅者”,此人实在是罪魁祸首。
  奕绘对道光十多年来士林风气的演变及原因,当然亦有所知,再经太清春特为指出,对龚定庵的含蓄之意,更为了解,当今道光皇帝乐于有一班恹恹无生气,可以随意曲折的读书人为之所用,但却不便公然出口。而知其“孤僻之隐”者,显然就是去年殁在首辅任上的曹振镛,而凡是有拔士之责的学政、主考,则是那班“蠢蠢求钱”的花农。
  “定庵先生,”太清春问说,“这篇大作,是哪一年作的?”
  “总有十年啰!”
  “是在成进士以前,怪不得结尾豪气凌云。”
  这真是搔着了痒处,龚定庵这篇记,作于道光六年,正也就是会试不第,刘逢禄作《伤浙江、湖南二遗卷》诗的那一年。未赴春闱以前,龚定庵自忖不中则已,中则必入翰林,扶摇直上,不怕没有当主考、放学政的机会,那时衡文课士,要一洗寻章摘句、专在毫无用处的表面文章上下功夫的陋习,讲究真才实学,犹如疗治病梅那样,“纵之、顺之,毁其盆,悉埋于地,解其棕缚,以五年为期,必复之,全之”。谁知事与愿违,到现在连房考官都不曾当过,所谓“穷毕生之光阴以疗梅”变成可笑的呓语了。
  读过《病梅馆记》的人不少,也曾博得过许多赞誉,说他在短短三百字中,叙事精当,说理奥妙,寄托遥深,非大手笔莫办。但能看出以梅喻人,针砭士习颓靡,指出病根由来,如此深刻的,却只有太清春一个人。转念到此,觉得自己名满天下,而真正的知己,却在侯门金闺之中,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。
  这份刻骨铭心的知己之感,一直到辞归时,犹自萦绕在心头。一个人策骑沿着太平湖岸,缓缓行去,几番回首,目断朱门,乱红片片,绮思恼人,索性停了下来,系马垂杨之下,吟成了一首《清平乐》:
  垂杨近远,玉鞚行来缓。三里春风韦曲岸,目断那人庭院。 驻鞭独自思唯,撩人历乱花飞。日暮春心怊怅,可能纫佩同归。
  回来在灯下写出来一看,觉得“三里春风韦曲岸”写得太明显了。唐朝长安的曲江池,原是汉武帝宜春苑的故址,有名的世家韦氏,聚族居此,所以又称“韦曲”。曲江与太平湖皆在都城南面,而且春风杨柳,风景相似。然则“目断那人庭院”,是哪一个人,亦就不言可知。更加上结句的“可能纫佩同归”是由感激钦佩而生爱慕之心,终成非分之想,措辞未免太欠考虑了。这样想着,想把那首词撕掉,却又觉得废弃可惜,或者改一改还可以存下来。于是随手把词笺夹在书本中,留待以后推敲。
  道光十七年丁酉,是乡试之年,也是“京察”之年——京官三年考绩,谓之“京察”,逢子午卯酉之年的正月间举行。
  京察是分四个项目来考察,第一讲才识,其次论操守,复次评政绩,最后还要算年资,这“才、守、政、年”四项俱臻上考,列为“一等”,但有“七而一”的额度的限制,亦就是每七名京官,只能有一个人考一等。龚定庵除了年资稍浅以外,其他三项都很杰出,因而列为一等。
  京察一等,必然升迁,照规制先“引见”,亦就是由皇帝亲自验看他的人品才具,同时由军机处“记名”,遇到应升之缺,优先递补。部员京察一等,往往外放。龚定庵引见以后,先派了一个玉牒馆纂修官的差使,接着调任礼部主事,在祠祭司行走。这一调与京察无关,但亦并非例行调任,别有缘由在内。
  原来礼部四司,业务以祠祭司为最繁重。其时他会试的房师王植,新升任礼部右侍郎不久,早想借重他的长才,只以京察将届,照例停止升转,京察已过,方始请调。那是这年三月间的事。到了五月里,吏部发表京察一等升迁的名单,龚定庵外放同知,分发湖北。
  这使得龚定庵怦然心动了。他本来早就打定了主意,不当外官,原因很多,但可归纳为一句话,当京官更能发挥他的长处。而此时却须另作考虑了。
  第一是生计。京官的俸给甚薄,根本不足以赡家,更无法让龚定庵满足他的许多癖好,这么多年全靠额外收入,一是卖文,二是达官巨贾的馈赠,再不得已走一趟江淮去打秋风。而这些收入,或多或少,并不稳定。一任外官,所谓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,不必贪污,亦自有各种固定的额外收入。同知掌一府的粮盐督捕,江海防务,河工水利,即令收入不如知府,但比当京官是好得太多了。
  这还在其次,最主要的一个考虑是湖广总督在这年正月间换了人,新任鄂督是由江苏巡抚升调的林则徐。
  林则徐是龚定庵所衷心佩服的少数封疆大吏之一。他是福州人,嘉庆十六年的翰林,转御史未几,外放为浙江杭嘉湖道,便已显出他的经济之才。道光初年丁忧服满复起后,在江苏襄助两江总督陶澍,大兴水利,接通江海,道光十二年升任江苏巡抚,察吏安民,积弊一清,以陶澍的支持,得以畅行其志,如今更上层楼,总督两湖。一直用世之志未消的龚定庵,认为到了湖北,有这样的长官,应有许多事可做。
  但想是如此想,做又如何做?同知到底只是知府的僚属,府上有道,再往上是监司、巡抚、总督,虽说“不怕官,只怕管”,到底“做此官,行此礼”,重重叠叠的上司,遇到了都要执属下之礼,光是这一点,便让龚定庵踌躇了。
  因此,他跟好些人商议,有的赞成,有的劝阻,两方面都有极充分的理由,以至于他始终拿不定主意。
  就在这莫衷一是的纷扰中,不想惊动了一位大老——由云贵总督内召入阁办事的体仁阁大学士阮元。
  龚定庵与阮元颇有渊源,第一是世交,当龚闇斋在乾隆六十年中举人时,阮元正由山东学政调任浙江学政。新科举人进京会试,须由学政办理公文手续,照例以师生相称,所以龚定庵算是阮元的“小门生”。
  事实上,他也是阮元真正的小门生,因为阮元在嘉庆四年己未,奉派为会试四总裁之一,龚定庵乡试的座师王引之,便是这一科的进士,殿试中了探花。龚定庵在嘉庆廿三年中举,第二年会试不第,留京读书时,阮元正当两江总督。这年冬天进京祝嘏,王引之曾带领门生谒见,在诸多小门生中,龚定庵最蒙称许。于学无所不窥的阮元,只有龚定庵才能陪他谈得尽兴。
  这天等龚定庵到了阜成门内题名“蝶梦园”的阮府,阮元已经备好了两个“府宝”在等他,一见面先问:“定庵,何以老不来看我?”
  “原因有二:第一是刚调礼部,又兼了玉牒馆的差使,上个月又派在主客司行走,公事很多——”
  “这不成理由。”阮元打断他的话说,“公文书能把龚定庵的身子绊住,那不成了奇谈?”
  “还有第二个原因,每一来,太老师总有厚赐,于心不安。”
  阮元掀髯一笑。“你不是陈其年,我比龚芝麓的收入又多得多,你还不致累我。喏,”他指着茶几说,“那里一百两银子,带回去买书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龚定庵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地请安,“谢谢太老师。”
  接下来便由现成的话题,康熙年间龚芝麓在京服官,供养陈其年他们这一班名士,如何受累谈起,一直谈到近年的人才,阮元忽然问道:“定庵,听说你选了湖北的同知。因为有林少穆在那里,很想到湖北报到,有这回事没有?”
  “有的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小门生正为此莫衷一是。请太老师开示。”
  阮元想了一下说:“我先给你谈一谈刘金门被祸的经过——”
  刘金门是指乾隆五十四年的探花刘凤诰,也就是阮元的同年。他是江西萍乡人,字丞牧,号金门,像阮元一样,亦是少年得意。他在仕途的经历,不外乎修书、谋士两种,高宗纯皇帝的实录,稿本即出自他的手笔。嘉庆十二年放了江南乡试主考,转任浙江学政,底缺则是吏部右侍郎。
  “嘉庆十三年戊辰,万寿恩科乡试,那时我丁忧服阕,第二次当浙江巡抚。先帝派我回浙江,是因为闽浙洋面的海盗猖獗——”
  闽浙洋面的海盗猖獗,由来已久。当阮元在嘉庆四年由浙江学政初任巡抚时,即以“造船炮、练陆师、杜接济”之策,亲驻台州督剿海盗,与闽浙总督玉德会奏,重用定海镇总兵李长庚,总督两省水师,专责治盗。各帮海盗的总头目叫蔡牵,数次为李长庚所逐,几乎被擒,但玉德遇事掣肘,不能完全成功。及至嘉庆十年,阮元丁忧开缺,李长庚更加孤立无援,以致阵亡。势穷力蹙的蔡牵,复趋活跃。
  仁宗之命阮元仍任浙江巡抚,是认为只有他能制伏蔡牵。因此,阮元到任以后,以治盗为急务,重用李长庚的部将王得禄、邱良功,制定“分兵隔船,专攻蔡牵”的策略,亲驻宁波督师。各省乡试,照例由巡抚主持闱务,称为“监临”。如巡抚公出,在督抚同城的省份,由总督代办,否则交藩司办理。但藩司主管一省钱粮民政,阮元在海口督师,全靠藩司在省城坐镇主持粮台,支援军务,无法入闱监临,因而奏请以学政刘凤诰代办。这虽不是破例,但只有在万不得已时,偶一为之,因为生员赴乡试,应由学政录送入闱,既有关联,易生弊端。
  果然,闱后人言籍籍,说有“联号”之弊。仁宗其时方在整饬吏治,得报有此流言,特颁朱谕,命阮元彻查。覆奏说刘凤诰代办监临,场规从严,雷厉风行,致招深怨。因而仁宗认为“联号”的流言,是有意诽谤,置诸不问。
  不过有个名叫陆言的御史,上奏参劾,说刘凤诰“性情乖张,终日酣饮,每逢考试,不冠不带,来往号舍,横肆捶挞。上年乡试,该学政代办监临,遍往各号,与熟识士子,讲解试题,酌改文字,馈送酒食,以致众士子纷纷不服,将生员徐姓等,刊刻木榜,遍揭通衢,并造为联句书文。又于上年将举人章堃之竹园,阑入署内,建造住房,致附近民居,人人惴恐”。于是仁宗命户部侍郎托津等查办,覆奏确有其事。
  覆奏中说:当刘凤诰奉旨准予代办监临后,便有一个他的江西同乡,身为监官的严廷燮,来为仁和县廪生徐步鏊说情,此人现在有病,入闱以后,恐怕不能完卷,不过徐步鏊的老师沈晋,这一次也要入闱,如果将沈晋与徐步鏊编成联号,号舍相接,沈晋即可就近照料徐步鏊。
  徐步鏊既是岁试、科试,屡次考列高等的廪生,而且刘凤诰看过他的文章,确是饱学之士。一念怜才,又看徐步鏊年纪已长,不宜再错过乡试的机会,因而接受请托。但托津特别声明,确无受贿情事,既然“未经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