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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第四章
  刘姑太太也发觉自己强人所难,而又操之过急,非常不智,因而连连点头:“不错,不错!”接着又对燕红说:“妹妹,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。”
  这一声“妹妹”让燕红相当感动,紧握着刘姑太太的手,虽无言语,但已无芥蒂,却是很明显的。
  于是,这件事在刘姑太太怀着“事缓则圆”的期待之下,暂且搁起,接下来提出一个要求,倒是十足显示了她对燕红的关爱。
  “悟师太,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。如果说挑个好日子搬了来,一时或许没有。我们也不必去看皇历,俗语说:‘拣日不如撞日。’尤其是有缘,马上就要结。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
  这个建议太突兀了,燕红一时茫然,无从决定,以致开不得口。宋嫂知道她的为难,少不得要为她做个缓冲。
  “刘姑太太,我看,悟师太只怕要跟龚大少爷商量了,才好定局。”
  “嗯,嗯!”刘姑太太同意了。
  “那么,悟师太我先陪你出去。你问问龚大少爷的意思。”
  其时龚定庵正在庭中闲眺。宋嫂在回廊上望见了,便即停住脚,只将燕红轻轻推了一下,示意她私下跟龚定庵去谈。
  燕红却不愿这样做,叫一声:“璱人,你请过来。”
  龚定庵点点头,徐步行来,一面不时回顾,走近了问:“刘姑太太呢?我看有两处地方,还可以添点东西。”
  “这,回头你当面跟她谈。”燕红开门见山地说,“刘姑太太要我今天就住在这里,算是已搬进来了。”
  “噢,”龚定庵问道,“你的意思呢?”
  “我,总还要回去收拾、收拾。”
  龚定庵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也好,水流云在,去住无心,了无挂碍。回去还要跟居停作别,一定还会挽留。同时你也很难解释,何以要搬出白衣庵,牵惹甚多。你想呢?”
  “说得不错。”燕红立即做了决定,只问,“我的书籍行李怎么办?”
  “我去收拾。”宋嫂自告奋勇。
  “那就更省事了。有些什么东西,你仔细交代了宋嫂,一回城,我带宋嫂到白衣庵,收拾好了,仍旧请宋嫂给你送了来。”
  “好!就这样办。”
  宋嫂是饱览世态、世故熟透了的人,当即说道:“这样吧,我现在陪悟师太跟龚大少爷回船。悟师太行李当中有啥重要的东西,开张单子出来,我照单去收拾,就不会漏掉。等吃了夜饭,我再送悟师太回来。”
  这是她为龚定庵与燕红安排一个私下相聚的机会,刘姑太太当然也了解,所以并不再留,只说了一句:“悟师太,今天晚上你的床就摆在我房间里,你喜欢住哪间,明天再来挑。”
  “好、好!就这么说。”
  “那就请吧!”
  “是,我先到菩萨面前行个礼。”
  佛堂设在后楼,布置得十分精致。燕红默默祷祝,忽然觉得口鼻身意,无不恬适,向道之心更坚了。
  到告辞时,刘姑太太说:“我有点好茶叶,平常人不配喝它,今天送了给定庵先生。”
  说完,她亲自入内去取茶叶。等转回来时,除了她手中的一个锡罐以外,跟在后面的阿常,携着一个粗瓷的罐坛子,与锡罐一起摆在桌上,不知内盛何物。
  “茶叶不值钱,花的是工夫,现在不必打开,免得走气。”刘姑太太又说,“这种茶叶怎么来的,宋嫂一定知道,回头请她说好了。”
  “好,多谢,多谢。”
  “这一坛,是陈年的雪水。”
  雪水还须陈年,燕红不由得笑道:“刘姑太太真讲究。”
  “不是讲究,是无事忙。”刘姑太太说,“你慢慢就知道了,无事忙的日子,过得也蛮有趣的。”
  龚定庵不由得想到他的好朋友,诗不及他、而词却驾而上之的项莲生说过的两句话,脱口念了出来:“不作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生之涯。”
  于是再一次道谢以后,龚定庵捧着锡罐,宋嫂拎着雪水,回到船上,第一件事自然是烹雪水沏茶。
  一直到水开,龚定庵才将锡罐打开,里面是塞满了的皮纸小包,形状倒像馄饨,打开来一看,里面是上好的“明前”——清明之前所采的龙井茶,一片两叶,一舒一卷,舒者似旗,卷者似枪,所以又名“旗枪”。
  龚定庵当然知道这种茶叶的来历,燕红却不明白,便由宋嫂讲给她听。
  “悟师太,你闻闻看,有没有荷花的香味?”她说,“这种茶叶是一包一包先包好,夏天后半夜,趁荷花刚要开的时候,把它塞到花苞里,太阳一出,荷花开了,再拿它收回来,装锡罐封好。很费工夫,所以值钱。”
  “东南天下财富之区,才会这么讲究。不过,我闻不出来有荷花的香味。”
  “心清闻妙香。”龚定庵说,“你如果先存了个有荷花香味的心,就闻不出来了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呢?”燕红问说,“心有所蔽之故?”
  “然也!”
  这些话,宋嫂自然不懂,找个空隙问道:“龚大少爷,是菜好了就开饭呢?还是等月亮上来了再吃?”
  原来这天是“既望”,仍旧是满月,龚定庵欣然答说:“不错,不错,等月亮上来再吃。”
  “金陵的佣保都有六朝烟水气,我看你们杭州倒真是如此!”
  “什么你们杭州?”龚定庵说,“如今该说我们杭州了。”
  “真的!”燕红点点头,“‘故乡无此好湖山。’”说着揭开茶碗盖喝了一口,惊喜地说:“果然是‘心清闻妙香’,我无意中领略到了。”
  “看来跟刘姑太太在一起,日子会过得很舒服。”
  “那要多谢你。”
  “不!我何可居功?”龚定庵说,“幸而邂逅宋嫂,这也是缘。”
  “噢!”龚定庵忽然想起,“刚才刘姑太太要我回避,跟你谈了些什么?”他紧接着声明,“如果不能告诉我的,你不必说,我不介意。”
  燕红本来不想说,反由于他是这种充分谅解的态度,觉得说比不说好。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隐瞒,只要他问,她一定据实回答,此刻如果不说,就不算完全以真心相待,这在她的感觉中,是一件可惜的事。
  于是她想了一下笑道:“刘姑太太劝我的话,想来你一定赞成。”
  她故意把话停下来,带一点试探的意味,龚定庵很快地想到刘姑太太会不会是劝她还俗呢?转念到此,不由得兴奋了,但看到燕红的冷眼,心生警惕,便即保持沉默,只用眼色要求她说下去。
  “她问我受了戒没有,我说没有。她说既未受戒,还是在俗,要我照俗家的打扮。”燕红又说,“她的意思,要我把头发留起来。”
  刘姑太太的想法,比他人又深一层,是根本不认为燕红已经出家,这比劝她还俗更有力量。龚定庵自然希望她能听劝,但亦深知燕红不是那种随便能改变志向的人,且听她说下去再做道理。
  不过,他没有想到,燕红会问他:“你看,我是不是该把头发留起来?”
  他想说:应该。但念头一动,立即自我否定了,劝将不如激将,但要激得巧妙,也就是不会让她起反感。
  于是他想了一下说:“这要看你这心坚不坚。道心坚,不在乎世相,像道济和尚,饮酒食肉,一如常人,无碍其为高僧。从前像这种例子很多,譬如有位高僧,人称‘虾子和尚’;汴梁大相国寺甚至有‘烧猪院’。世法原非为有慧根的人而设。如果你对自己的道心没有把握,不妨仍旧作比丘尼的装束,留此世相,作为对自己的一种有形的限制。”
  这番说辞,娓娓言来,冷静而又是为燕红设想,而且在根本上是劝她坚定道心,并没有希望她仍归尘网的意思,因此说服的力量,比刘姑太太又大得多。
  “我要好好想一想。”她这样回答,随即落入沉思之中。
  “要不要点灯?”是宋嫂的声音。
  暮色已很浓了,但月亮却还未上来,龚定庵便说:“先点了灯来再说。”
  灯是一座有敞口明角罩的灯台,不太明亮,但能防风,所以光焰稳定,映在燕红脸上,显得十分静穆。
  “我不是怕别的,是怕一留了头发,又会有谣言。”
  “如果你怕谣言,最好少露面。”龚定庵说,“我是不怕的。而且我要回京销假,照旧供职,谣言也不会再落到我头上。”
  燕红不作声,显然,这话她也听进去了。
  “龚大少爷!好开饭了?”
  “好,开吧!”
  于是移桌东舷,开窗待月。龚定庵把杯沉吟,思绪忽然落入少年时代,久久无语。燕红奇怪地问:“你在想什么?蒸的鱼一冷就腥了,还不趁热吃?”
  龚定庵一笑收心,拈了一块鱼放入口中,突然发觉黑漆的桌面闪闪生光,抬头看时,云破月来,天上水中皆是一轮清光,水中之月周遭粼粼银光,逼船而至,另有一番趣味,不由得定睛凝视。
  燕红的视线,也为上下天光吸引住了,但遗憾的是,忽来一阵乌云,月儿又退藏了。
  “唉!”她叹口气说,“浮云掩月,好景不长。”
  这不是勘破人生的态度,龚定庵想起刚才所谈,便即问说:“刘姑太太劝你的话,你预备怎么回答她。”
  “你是说她劝我留发那件事?”
  “是啊!”
  “还没有决定。”燕红答说,“你说的话不错,我得先试试我自己道心坚不坚,道心不坚,还是别留发的好,免得做出让人笑话的事来。”
  这话意味很深,也很难测,龚定庵忍不住要问:“什么是让人笑话的事?”
  “或者,正就是你所希望的事。”
  “那不是笑话。”龚定庵赶紧又宽她的心,“我决不会强人所难的。”
  “唉!”燕红又叹口气,“自忏飘零,不信飘零。”
  龚定庵心中一动,凝神想了一会儿,欣然说道:“我念首《丑奴儿令》给你听。”接着低声吟道:
  “沉思十五年中事,才也纵横,泪也纵横,双负箫心与剑名。 春来没个关心梦,自忏飘零,不信飘零,请看床头金字经。”
  原来他将她的那句话,嵌入词中了,这下半阕,当然是为燕红代言。初采同意,仿佛是说她为情逃禅,转念又觉不是,迷离惝恍,需要好好去体味。
  上半阕是龚定庵自写,她默念了一遍问道:“十五年前是十六岁不是?”
  十五年前龚定庵十六岁,这年读纪晓岚的《四库全书提要》,才知道学海无涯,立志向学,开始藏书。以后年龄渐长,雄心勃勃,一直想立边功,但朝中大老,习于承平,而且以高宗开疆拓土,靡费巨额军饷为戒,所以一听他高谈“筹边”,无不蹙眉疾首,将他的满怀豪情壮志折磨净尽。
  听他谈了“沉思十五年中事”,燕红说道:“‘剑名’就是明白了。何谓‘箫心’?”
  龚定庵微笑不答。他生来多愁善感,而箫声在乐器中,真有万种凄凉。儿时每闻长巷中传来卖糖粥的箫声,一定会发烧得病,而每病一次。就会觉得自己又成长了许多。因此,他最好洞箫,拟之为霜空鹤唳、巫峡猿啼,心中凄凄恻恻地别有一种满足之感。这在他便是“箫心”,却很难将其中窅渺幽微的情思说清楚,所以只好不回答了。
  “璱人,”燕红劝道,“你到底只有卅一岁,古人三十而立,正是发皇的时候,你不可以如此消沉。”
  “你不也是吗?”龚定庵黯然低语,“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都付与青灯黄卷,天公亦未免太狠心了。”
  “世缘不同。”燕红强掩内心的感觉,极力用平静的声音说,“璱人,各有因缘莫羡人,但亦不必为他人伤感。”
  “感从中来,人我莫辨;为他人伤,其实亦是自伤。”
  “如此说来,过去亦有过类似的情形?”
  “什么类似?”龚定庵茫然地问。
  “你刚才不是为我伤感吗?”
  “噢!有过。”
  “能不能说给我听听?”
  龚定庵沉吟了一会儿答说:“我念首词你听听吧,是《台城路》。”接着便念:“城西一角临官柳,阴阴画楼低护。冶叶倡条——”
  “又是个薄命的。”燕红失声插嘴。
  “你别打岔,一打岔我就不容易记得起来了。‘冶叶倡条,年年惯见,露里风中无数。谁家怨女,有一种工愁,天然眉妩。红烛欢场,惺忪敛袖正无语。’”
  “这是上半阕。着墨不多,情事如见,白描得好。”燕红问道,“到底何事自怨?”
  龚定庵便又念:“相逢纵教迟暮,者春潮别馆,牢记迎汝——”
  “对不起!”燕红打断他的话说,“我又要打岔了,到底是相逢嫌晚,还是美人迟暮?”
  “兼而有之。”
  “这春潮别馆是哪里?”
  “有人有个别墅,名叫春潮别馆。”
  “‘牢记迎汝’,迎了没有?”
  龚定庵不答,管自己一口气念道:“我亦频年,弹琴说剑,憔悴江东风雨。烦卿低诉,怕女伴回眸,晓人心绪。归去啼痕,夜灯瞧见否?”
  “看来你是没有迎!”
  龚定庵念了一首诗,作为回答:“春灯如雪浸兰舟,不载江南半点愁。谁信寻春此狂客,一茶一偈到扬州。”
  “一词一诗合在一起读,意思便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了。”燕红说道,“所可知的是,事情发生在扬州。”
  “不错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你到过扬州没有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扬州是好地方。”他本想说几时带她去逛一逛,但想到她今后行动,不似往时自由,便缩住了口,心头浮起一丝若有所失的怅惘。
  “龚大少爷,吃粥!”人随声到,舱门前出现了宋嫂的影子,双手捧着瓷罐,指间挟着一根纸媒。
  点起烛台,揭开瓷罐,是宋嫂特制的芦鸭粥,龚定庵一连吃了两碗。初夏天气进热粥,自然满身大汗,于是走向船头,披襟当风,月下遥望,远处错落灯火,却不能分辨是否出于刘氏家庵。
  “你看,”他回进舱来,为燕红遥指灯火,“那里就是刘氏家庵,可惜无从确指。白天刘姑太太要我看看,哪里可以加盖几间屋子,当时我就想,应该建一座高阁,秋来玩赏芦花,不必出门,现在看来,又多一样妙处,你倒想一想是何妙处?”
  “这里地势低,能够建一座高阁,远远就能望见,自然成为一胜,更可以当作路标,确是一个好主意。”
  “还有,”龚定庵说,“我希望你住那座高阁,晚上点起一盏灯,扁舟远来,一望即知,也是一种安慰。”
  说得深情款款,燕红心中一动。但如照他的意思做,又成魔障,这样便成了自己的一个矛盾,想要这么办,却又害怕。
  “要好好题一个阁名。”龚定庵自语似的说。
  “不!”燕红决定要他死心,“这座阁要建,也应该是佛阁。而且高处不胜寒,孤零零一座阁,四面受风,好比一座危楼,也不宜供佛,更不宜住人。你的想法,看来很好,其实行不通。”
  龚定庵大为扫兴,但不能不承认她的话有理。
  “悟师太,我们好走了。”宋嫂催促着说,“已经二更天了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燕红答应着,低声向龚定庵说,“你自己保重。”
  这是临别分手的话。龚定庵想到她一入刘氏家庵,与在白衣庵行动自如的情形,又自不同,顿时有天涯茫茫、相思不尽之感,低下头去,凄然无语。
  “不要这样子!”燕红劝道,“你应该为我高兴,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归宿。至于你自己,我知道你向来善于排遣的,我亦不会太惦记你。”
  故意说这种近乎绝情的话,正显得她内心割舍不下,因而也更使得他惘惘不甘了。
  “好吧!”龚定庵沉吟了一会儿说道,“把你先安顿好了再说。”
  于是宋嫂母子送燕红回刘氏家庵,龚定庵在舟中遥望,看灯笼远去,忽然一片模糊,摇晃着一点红焰,同时觉得眼眶发热,才知道自己忍不住垂泪了。
  “唉!”他叹息着,不由得想起上一回的一首《无题》,默默念道:“绕枕离怀话未穷,河梁只在此楼中。迎愁月剩三分白,隔泪灯摇一点红。有雾不曾遮别路,随风想得过花丛。王昌望里千回首,满院帘栊飏晓风。”
  “绕枕”改“杯酒”,“楼”改为“舟”,这首《无题》的前半首,便宛然是此时光景。他心里在想,“王昌望里千回首,满院帘栊飏晓风”,燕红绝不至于如此,一去不回头,不会想到王昌遥望,更不会一宵不寐,直到晓风满院。算了,“一箫一剑平生意,负尽狂名十五年”,正该学一学李义山的“未妨惆怅是轻狂”。
  第二天上午,借住在刘氏家庵的宋嫂久久不归,龚定庵有些放心不下,吩咐阿狗:“你去看看你娘,怎么不回来?”
  阿狗一去又是好半天,直到近午时分才发现他们母子的踪影,龚定庵便站上前舱等候,等宋嫂一上船,细看她的脸色毫无异状,方始放心。
  “我以为出了什么事,这么晚不回来。”
  “有啥事情好出?”宋嫂放下手中的菜篮,管自己坐了下来,“悟师太一夜没有睡,不晓得在写点啥,害得我也睡不安稳,到天蒙蒙亮,才看她吹熄了灯上床,一觉睡到阿狗来了,我才醒。”
  龚定庵一听愣住了,好久才问了一句:“你们昨天去的时候,她是不是一路回头望船上?”
  “我不晓得。”宋嫂答说,“悟师太跟在我后面,我看不见。”
  “阿狗呢?”龚定庵问,“你看见了没有?”
  “我更加看不见了,我在前头领路。”
  “一定是‘王昌望里千回首’。”龚定庵自语似的说。
  “龚大少爷,你在说啥?”
  “噢,没有什么,我们开船吧!”
  “我去弄饭。”宋嫂说道,“等一下,还有话说。”
  “什么话?”龚定庵说,“午饭不忙,我也不饿,你先说吧!”
  “悟师太要我告诉龚大少爷,你回去了以后,少奶奶一定会问,她为啥忽然之间要搬出白衣庵了,你只要说,这里的刘姑太太本来是相熟的,一定留她,她就答应了。”
  这是燕红怕他们夫妇为她而起误会,便点点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  “这个说法蛮好,不是熟人,不会一见面就留她住。龚大少爷,你说是不是呢?”
  “不错。”龚定庵问,“她还有啥话?”
  “还有,要等我到白衣庵去拿了,送到府上。”宋嫂答说,“悟师太告诉我,她有个奇南香手串的盒子,要我拣出来送给龚大少爷。这个盒子要我不许打开,你也只好私下一个人看。”
  “嗯、嗯。”龚定庵好奇心大起,兴味盎然地微笑着。
  “龚大少爷,有这样要紧东西在那里,我怕担不起责任。知人知面不知心,白衣庵作兴有人把悟师太的东西拿掉一两样,将来说不清楚了。所以,龚大少爷,要请你派个人跟我一道去。”
  “我叫阿兴陪了你去。”龚定庵说,“反正总要有人领路的。”
  “好!今天是来不及了。明天我到府上去接头。还有,龚大少爷,你替悟师太置田的事,怎么说法?你要交代下来,我才好去办。”
  “我来筹划一下,回头告诉你。”
  到得吃午饭时,龚定庵已经筹划好了,他预备凑两千两银子来为燕红置产,这件事不能让家里知道,因而也就不能向他父亲去要钱。他手里有个存在杭州一家大酱园的存折,是他妹妹的私房钱四百两银子,不妨借来一用,所差一千六百两,打算卖掉一部分收藏的碑帖古董。当然,他自己不能出面,而且最好不要在上海、杭州两地脱手,那就只有托顾千里了。
  “宋嫂,”想停当了他说,“你不妨马上替我去物色,我预备两千两银子置产。田要好,水旱不荒,收益要靠得住。”
  “那当然,所以要觅‘西湖田’。”
  “贵一点倒不要紧,首尾要清楚。”龚定庵说,“万一有了瓜葛,你晓得的,刘姑太太同她都是‘没脚蟹’,我人又不在杭州,没有人替她料理。”
  “这一层,龚大少爷尽管请放心,‘有钱不置懊恼产’,我宋嫂做事情,向来清清楚楚,绝不会留个尾巴的。”
  “好!我先交四百两银子给你做定钱,另外要到一个月以后才有着落。”
  “慢慢来!置产急不得。”
  “不过,也不能耽搁太久,因为我要进京。”龚定庵又说,“还有这件事不要让我家里晓得。”
  “那么,怎么接头呢?”
  龚定庵想了一下说:“以后逢二逢七,我叫阿兴到你那里去听信息。”
  “好的。就这么说。”
  黄昏到家,灯下小酌,龚定庵将这两天西溪之行的经过,能说的尽量对吉云都说了,不能说的略而不提。其中只有一段假话,便是照燕红所授意的,忽遇旧日知交,殷勤相劝,燕红去住无心,随缘而安,就此在刘氏家庵住下了。
  “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机缘。”吉云停了一下说,“此刻,我倒要说几句心里的话,你知道我不是妒忌的人,不过当时她那一身装束,苏州又有人放不过她,加以老太爷的烦恼不轻,你说,我只是为了博一个贤惠的名声,把她收留在家,你说,这是做对了,还是做错了?”
  “你没有错。”
  “只要你知道我没有错,我就安慰了。至于燕红对我有没有成见,我不在乎。”
  “她对你没有成见。”龚定庵只有为燕红否认。
  “不然——”吉云考虑了一下说道,“‘事如春梦了无痕’,她有这样一个好去处,对什么人来说,都是一个难得结局。不过,不知道你是不是提得起,放得下。”
  吉云对事理看得很明白,性情是冷静一点,与龚定庵恰好相反,因此,他对妻子怜爱的成分少,敬畏的成分多。此时听她的话,把理都占全了,其中毫无情之一字的回旋余地,只好答一句:“放不下也只好放了。”
  这句话说得很老实,吉云反而表示满意。“我喜欢你把心里的话告诉我,只要你说实话,夫妇之间,没有不可以商量的事。”她紧接着问道,“燕红跟刘姑太太虽说是旧交,也不能常年依靠人家,再说,燕红也不是肯寄人篱下的人,这一层,你想过没有?”
  龚定庵突生警惕,怕一说实话,吉云插手干预,对燕红跟宋嫂的承诺发生变化,是个很大的麻烦。
  因此,他的话只说三分:“想倒是想过,尚无善策。”
  “应该替她筹一笔款子,或者存在典当里生利,言明动息不动本,或者替她买几十亩好田,每年收租。总而言之,要谋个久长之计。”
  “我想,还是置产比较好。不过,这笔钱,要慢慢来筹。”
  “你预备怎么筹法?”
  “无非拿我收藏的东西变卖。”龚定庵说,“这件事问老太爷、老太太总开不出口吧?”
  “嗯、嗯。”吉云问道,“你打算筹多少?要定个数目出来,才好想办法。”
  “我想,筹两千两银子。”
  “这个数目,也还适中。”说着,起身离去。不一会儿取来一个蓝皮封套的折子,交了给龚定庵。
  封套上有洒金朱笺的标签,写着“云记”,龚定庵明知故问:“这是你的存折?”
  “你打开来看。”
  打开来一看,是存在绍兴城内一家典当的一千两银子,记明嘉庆二十年三月初一的那一年。
  “是我娘给我的,到现在七年,没有结过息。当初讲明的到期不领息转为本金,利上滚利,大约本利一千五百两银子是有的。”吉云又加了一句,“不够再想办法。”
  龚定庵不作声,在思量吉云的这番好意该不该接受。事情是很明白的,倘或不受而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解释,夫妇的感情马上会出现裂痕。但如接受了呢,会有什么后果?
  这就要从燕红那方面去设想了。燕红如果知道置田的价款出自吉云的私房,她一定坚辞不受,当然,可以不必将钱的来源告诉燕红,却又怕吉云自己说了出去,辗转传入燕红耳中。同时也必须考虑到,有此一重渊源,就应该让吉云跟燕红往来,消除误会,言归于好,而燕红是否愿意?毫无把握。
  “怎么?”吉云看他踌躇久久,未置可否,不由得有些诧异,“莫非连我的钱都烫手吗?”
  这话说得很重,龚定庵不能不找个能消除她不快的说法:“你这笔钱是备缓急所需,这样花掉了,我实在于心不安。”
  “现在不就是缓急之际吗?”吉云又说,“拿这件事料理开了,你了掉一桩心事,不很好吗?”
  “好吧!算我跟你暂时借用。”
  “还不够,怎么办。”吉云说道,“索性我再把首饰借给你。”
  “不,不!”龚定庵连连摇手,“那更增我的咎歉。瑟君有四百两银子在我这里,我亦可暂时借来一用。”
  于是接下来商量细节。龚定庵首先申明置产之事,要托宋嫂经手,让她赚一笔“中人钱”。吉云自然同意,但心里不免怀疑,仿佛事情都早已说定了似的,岂不奇怪?
  第二天一大早宋嫂母子就来了,先拜见了吉云,然后由阿兴领着到白衣庵去替燕红收拾行李。衣物书籍不多,装了两只箱子,很快地回来了。
  其实是不需要回来的,为的是燕红有物相赠,交代宋嫂时颇为郑重,因此她不敢托付阿兴,要亲手交给龚定庵。但到龚家,她发觉自己太大意了!
  龚定庵与燕红的情况,宋嫂大致都已明了,像这种“私情表记”必须避人密递,而又应该事先联络妥当,如今贸然当着吉云面交龚定庵,一定会惹起极大风波。
  亏得事先想到,还来得及补救。她在龚家略坐一坐,作为一种复命的表示,随即起身告辞。燕红的两只箱子,由阿狗作一担挑了,送到西溪。
  “置田的事,你怎么不当面告诉宋嫂?”
  龚定庵正在思索,燕红所赠之物,何以未有下落,因而对吉云的发问,只神思不属地唯唯而已。
  “我的话你没有听见?”
  “你说什么?”龚定庵茫然地问。
  吉云觉得不必再说了。“我是问你,”她说,“在想什么?”
  “不相干的事。”
  倘再追问,会闹得不愉快,吉云忍在心里。但她对自己的诺言,毫未改变,当天便命阿兴渡钱塘江到绍兴,向她存款的那家典当去结息。
  “你明天到宋嫂那里去一趟,把买田的事托了她。瑟君的四百两银子,可以作为定金,正价我来付。”吉云接下来说,“现银提出来不方便,叫典当出张收条,让卖主自己去提好了。”
  龚定庵本来就想去找宋嫂,苦于没有适当的理由,难得吉云自己提议,正中下怀,所以连声答应。
  其实,吉云另有深心,她看出龚定庵与宋嫂会在私下打交道,因而以此试探,照常理来说,宋嫂家住西湖,又开着馆子,龚定庵正应该借此挈妻携子,泛舟游湖。倘或他想不到此,便可证明跟宋嫂确是私下有话要说。
  果然,龚定庵虑不及此,第二天一个人出门,安步当车到了西湖边,雇一条杭州人称为“划子”的瓜皮艇,容与中流,缓缓划到麯院风荷去看宋嫂。
  “怎么一个人来的?”宋嫂问说,“阿兴呢?”
  “阿兴到绍兴办事去了。”龚定庵问,“行李送到西溪了?”
  “送到了。”宋嫂说道,“一个奇南香的盒子,我当着大少奶奶不便拿出来,正想托人带信,龚大少爷你先来了,正好!”说着,转身入内去取奇南香盒子。
  这是个腰圆形的锡盒子,通常用来置放朝珠,但亦可当作首饰盒,龚定庵正待揭开来,却为宋嫂出言拦住了。
  “龚大少爷,慢慢!悟师太交代过的,只好一个人看,你不要在这里打开,带回去看。”
  “何必带回去?我私下在这里看,有何不可?”
  “正是!”宋嫂失笑了,“越老越糊涂。只要我走开,不就是你一个人看了?今天有新鲜的菌,我先去做碗汤来请龚大少爷。”
  等她一走,龚定庵看左右无人,便将锡盒子揭开,顿时异香扑鼻,一挂其色黝黑、其软如酥的奇南香手串,另外还有一个皮纸包,隐隐透出黑色,打开来一看,有一缕青丝、四片丹甲——用凤仙花染红了的指甲。
  龚定庵立即明白了,这是燕红决心遁入空门,先剪下来的头发与指甲。以此相赠,仿佛明告他心目中原只有他一个人,而这唯一的一个人也为她所割舍了。
  一种惘惘不甘之情,都付与无声叹息,龚定庵收拾锡盒,便待离去,宋嫂却又来了,后面跟着她的媳妇,手提食盒,里面是一碗火腿鲜菌莼菜汤。
  “我试过了,没有毒!”说着,宋嫂从头上拔下一支银钗,用干净手巾擦拭过了,在汤里浸了一会儿,取出来给龚定庵看,毫无异样,如果有毒,银钗就会发黑。
  看这碗汤色香味之绝,龚定庵倒被逗起了食欲酒兴。“索性在这里吃饭了。”他说。
  “自然是在这里吃饭,还要到哪里去?”宋嫂问道,“想吃啥?”
  “有菌油没有?”
  “马上熬好了。”
  “我想吃碗菌油拌面。”
  菌油拌面以外,宋嫂又亲手烹制了几样精致的时鲜。龚定庵有心以酒浇愁,喝得酩酊大醉。醒来时凉月在天,灯焰半明,发觉是睡在自己书房里,回想未醉以前的情事,只记得宋嫂命阿狗送他到家,此外都不记得了。
  “那个盒子呢?”他急急下床寻找。锡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,打开来一看,奇南香手串与燕红的青丝丹甲都在,而且当时是随手放置,此刻却包得整整齐齐,放得妥妥帖帖,不用想,吉云已经知道了。
  但是,由第二天起,吉云却绝口不提,不过她还是实践了她的诺言,托宋嫂经手,置了四十亩西湖田,以“薛燕记”的名义,税契完粮,当着刘姑太太的面,交给燕红管业。
  这是道光二年夏天的事,忽忽四年,绮怀久消,与燕红成了方外之交,每次回到杭州,总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,但从不告诉吉云。事实上,吉云是知道的,他亦猜想得到吉云会知道,但内心坦然,亦就不必再去碰触旧日创痕,这天——道光六年正月十九,亦复如此。
  “今天是特为来辞行的。”龚定庵向刘姑太太与燕红说,“预备大后天动身进京。”
  “今年一定要中了。”刘姑太太说,“定庵先生,科名迟早有,今年贵庚?”
  “卅五。”
  “卅五岁走鼻运,一定中。”刘姑太太起身说道,“远来只怕有点饿了,我交代他们先弄点心来充饥。”
  这是托故安排一个机会,让他可与燕红单独相处。禅房的天井中,梅花开得正盛,帘栊间荡漾清香,默然相对之际,龚定庵不由得功名之念一消,悄然吟道:“‘几生修得到梅花!’”
  “何以忽然之间有出尘之想?”燕红笑道,“我是很俗气的,只想到你金榜题名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。”
  提到这上面,龚定庵平时总不免牢骚满腹,而此刻却能淡然处之。“这一别,恐怕得要三四年才能见面,”他说,“不管中不中,我都是当我的内阁中书,所以这回我把吉云也带了去。”
  “应该的。你不善于照料自己,应该有贤德夫人在你身边。”燕红又问,“阿橙呢?怎么不带了来,让我也看看他,长得多高了?”
  “本来是想带来的,几家亲眷替吉云饯行,叫了一班戏,让阿橙看戏去了。”
  谈了些家常,也吃了点心,龚定庵正待告辞,以便当天赶回城内时,燕红忽然问道:“你的《影事词》应该不止六首吧?”
  他有《影事词》一卷,一共十九首。但道光元年秋天,安排燕红住刘氏家庵告一段落时,因为谗言与谣言四起,他便选刊了六首,从邂逅燕红开始时,“一帆冷雨,有吴宫秋柳,留客小住”那首《暗香》起,到安顿燕红已毕,告慰知好所写的一首《清平乐》:
  万千名士,慰我伤谗意。怜我平生无好计,剑侠千年已矣。 西溪西去烟霞,茅庵小有梅花。绣佛长斋早早,忏渠燕子无家。
  是说他跟燕红的因缘,已经作了归结。在此以后,知好中以诗词相慰的,不知凡几,其中为龚定庵最称赏的是一首《齐天乐》,尤其是下半阕:“‘人天何限影事,待邀他天女,同忏同证。狂便谈禅,悲还说梦,不是等闲凄恨。钟声梵韵,便修到升天,也须重听。底怨西窗,佛灯深夜冷?’”真个“不是等闲凄恨”,燕红读过这首词,每一夜想,有不尽可参的情味。如今远别在即,要他这十九首词,好在西窗风雨、深夜佛灯之下,重吟细把,聊慰岑寂。
  在此六首以外的十三首,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,同样地,只会勾起燕红的回忆与幽恨,所以他一直不愿公开,到现在仍是这样的想法。
  但燕红自觉道心已坚,不会为往事所动,想读这些词,能够以局外人的心情,譬如读他人的好句,纯然欣赏而已。
  经过这番解释,龚定庵不能再婉拒,当下回想了一遍,觉得仍有好几首写得过分旖旎,传出去会生误会,替燕红带来飞短流长的蜚语,仍以保留为妙。
  “行李都已经装箱了,稿本不知搁在哪儿,找起来很费事,你拿纸笔来,我念几首你听。”
  第一首念的仍是《清平乐》:
  “人天辛苦,恩怨谁为主?几点枇杷花下雨,葬送一春心绪。 梦中月射啼痕,卷中灯灺诗痕。一样嫦娥瞧见,问他谁冷谁温?”
  这首词的上半阕,是写他初次到白衣庵去看燕红,下半阕是他自己记梦,迷离惝恍的情事,事隔数年,已不甚分明了。
  第二首念什么?龚定庵沉吟了好一会儿,突然说道:“我有一首《莺啼序》,是你定居在此的下一年春天,在京里填的,兼咏落花柳絮。其实,你知道的,别有寄托。”
  这“别有寄托”自然是怀念燕红,所以她很有兴趣地说:“《莺啼序》二百四十字,是最长的调子,非大才莫办。请念吧!”
  “我是步宋人的韵。”
  “那就更难了。”燕红执笔在手,“这个调子,我记得一共四‘片’,先念第一‘片’吧。”
  龚定庵点点头,一面想,一面念:
  “残年半销金兽,启朱帘琐户。悄凝盼,十里蘅皋,多少心期伤暮。梦回后,半霎凭栏,春烟阁断天涯树。仗莺魂,有力唤起,一天浓絮。”
  “怪不得你选《莺啼序》这个调子。”燕红写完了说,“落絮漂泊,须‘仗莺魂,有力唤起’,这层意思很深,前人未曾道过。第二片呢?”
  第二片是:
  “昨日闲愁,今朝暗恨,似濛云惹雾。拈彩笔,亲制红词,有人怜赏心素。正沉沉、春深似海,低徊然、年华金缕。作人间病凤啼鸾,原输鸥鹭。”
  “你这‘有人’是夫子自道?”燕红问说。
  龚定庵微笑不答。这第二片确是描写燕红在苏州的境况。但“低徊然、年华金缕”,用“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”的意思,颇有痛悔当时未曾迎娶燕红,致有后来的变故。“病凤”是他自喻,“啼鸾”才是指燕红,虽为鸾凤,一啼一病,便难寻鸥鹭之盟,这是他强自排遣的话。
  “前两片都咏柳絮,以下该咏落花了?”
  “是的。不过也不全然是。”龚定庵接下来念第三片:
  “胭脂含怨,锦瑟生愁,怅春似逆旅。枉二十四番寒暖,次第催完,变了漫空,扑人花雨。钗寒珮瘦,红敧绛病,惺惺胡蝶谁家宿?况连天香草崇兰渡。予怀渺渺,灵修尚隔中央,只恐弃我如土。”
  “‘连天香草崇兰渡’是何出典?”
  “这跟‘灵修’都出在《楚辞》上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‘光风转蕙泛崇兰’,泛是泛舟,屈原泽畔行吟,则泛舟当是渡河,所以我把崇兰当作一个渡口的名称。”
  “嗯,嗯。”燕红忽有领会,“我记得《楚辞》注释‘灵修’说:‘灵,神也;修,远也。能神明远见者,君德也,故以喻君。’你用在咏落花上,灵修是指东皇,‘东风无力百花残’,以致落红化作春泥。但仿佛亦有自伤之意在内,中间有人阻隔,所以你不能为皇帝所用,是有这样的意思在内吗?”
  “让你识破机关了。”龚定庵笑道,“你听我念第四片。”
  “凌波袜懒,绣线裙松,换吴棉白苎。为一种心情无奈,断送韶颜,憔悴而今,劝君休舞。浑都不管,愁侬怨汝。灵犀一寸分明见,更无须弄入瑶琴柱。纱窗日落无人,独倚黄昏,有谁省否?”
  他念一句,燕红抄一句,抄完从头细读,好久才说了一句:“这几首词,尽够我打发闲工夫了。以后有新作,让我先读为快。你请吧!”
  这年会试的房考官中,有个礼部主事,是个大名士,名叫刘逢禄,江苏常州人。他的祖父是乾隆丙午举博学鸿词取中一等第一名,后来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的刘纶,但刘逢禄的学问得自舅氏庄家,他的外祖父庄存与、舅舅庄述祖,都是经学名家。嘉庆十九年刘逢禄点了庶吉士,散馆试不甚得意,改为部员,分在礼部,那真是为职选才,完全对了路。
  原来刘逢禄做学问务通大义,不在一章一句中下功夫,因而能达到学以致用的理想境界。嘉庆二十五年仁宗驾崩,丧仪自大殓至山陵奉安,由他搜集资料,一手拟订,可说是自唐朝设置六部作为中枢最高行政机关以来,所未有的盛事。
  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属于礼部的难题,刘逢禄常用经义来析疑,每每迎刃而解,最有名的一次是,越南国王的老母有疾,特遣贡使来乞求人参,奉旨赏给,但诏书中有“外夷”一词,贡使要求改为“外藩”,礼部堂官因为诏书是奉钦定的,难以更改,大伤脑筋,只好请教刘逢禄。
  于是刘逢禄拟了一通牒文给越南贡使,牒文中先引《周官》王畿以外的土地分“九服”之说,夷服距王国七千里,藩服去王国九千里,是则藩远而夷近。意思是越南要改用外藩,反而是疏远了中朝。
  其次解释“夷”字是美称,引《说文通训》的话说:羌从羊、狄从犬、蛮从虫、貊从豕,皆是“物旁”,惟夷从大、从弓。夷是东方大人之国,那里很重一个仁字,仁者有寿,“东方不死之国”之称,所以孔子愿居九夷。言外之意,既为圣人所愿居,自然是乐土。
  再下来是引乾隆年间的上谕,饬四库全书馆不得将古书中的“夷”改为“彝”,于此可见,出于满洲的皇族,亦不以“夷”字为嫌,其为美称,不言可知。结论是:“舜东夷之人,文王西夷之人,我朝六合一家,尽去汉唐以来拘忌嫌疑之陋,使者无得以此为疑。”越南贡使看了这道霞牒,高高兴兴回国去了。
  又有一回——是三年前的事,有人上奏,请以康熙年间的工部尚书汤斌,从祀文庙。交部议时,由于汤斌在上书房当差,曾获处分,乾隆年间,亦曾有此议,为高宗所驳。现在旧事重提,如果准如所请,与高宗的意向不符。
  但刘逢禄的看法不同。汤斌是理学名臣,清廉方正,古今罕见,在上书房辅导太子二阿哥读书,由于种种缘故,劳而无功,而且有人进谗,以致获罪。乾隆朝的驳汤斌从祀文庙之议,是因为世宗夺嫡,上谕中曾反复声言二阿哥如何不成材,以致太子位号被废。二阿哥不成材,当然是因为师傅辅导无方,所以汤斌虽在雍正年间入祀贤良祠,乾隆元年且追谥“文正”,但从祀文庙之议,因为有“二阿哥不成材”这个说法在,不能不归咎汤斌之不足为太子师表,就不能不驳此议。现在时过境迁,这个不准从祀文庙的原因,早就消失了。
  当然高宗的这些隐衷,自不能提的,刘逢禄只拿尧与舜的不肖子丹朱、商均,以及周武王的两个后来叛国的弟弟管叔、蔡叔来比拟为康熙朝的二阿哥,援笔而书:“后夔典乐,犹有朱、均;吕望陈书,难匡管、蔡。”舜之贤臣后夔,掌管礼乐教化,但并未感化丹朱、商均;太公望吕尚为周文王之师,但像管叔、蔡叔这种,也是教不化的。用这两个典故来表明汤斌在上书房获咎,咎实不在汤斌的说法是很有力的。礼部尚书汪廷珍决定照刘逢禄的见解申复,终于奉旨允准。
  刘逢禄没有放过主考,但顺天乡试及会试的房考,几乎每一科都有份。这年入闱后,焚香祝告,愿上苍默佑,凡真才实学,而闱中常遇到有眼无珠的房官,以致埋没的举人,他们的卷子,都能分到他这一房。因为他自负有衡文巨眼,人才绝不会在他手中错过。
  果然卷子一分来便是一喜。原来会试分省取中,按应试人数,钦定名额。本省房考官不能分得本省的卷子,以防作弊。江浙人文荟萃之区,刘逢禄不能分到江苏的卷子,却分到浙江的卷子六十本。浙卷七百,除去本省,十七房房官平均分配,每房只得四十一二卷,如今几乎多出一半,而且龚定庵的卷子,很可能就在这六十卷中——龚定庵中举后,入京会试落第,曾向他问学。当时“春秋三传”中,以《公羊传》最盛,但《公羊传》向分两派,董仲舒讲谶纬五行,何休则重在阐发《公羊传》作者公羊高的微言大义。此派在汉学中属于今文学派,乾隆以后以常州庄氏为巨擘。刘逢禄之于庄存与,犹如龚定庵之于段玉裁,得外家真传。龚氏三世说经,本属于古文学派,但龚定庵跅弛不羁,师承并非所重。因为佩服刘逢禄,改习今文学派的《公羊传》,为他的叔叔龚守正视为离经叛道,龚闇斋亦颇为不满。龚定庵不大看得起他的叔叔,但父亲不能不敬,所以他对庄、刘一脉相传的《公羊学》,虽颇有心得,却“但开风气不为师”,表示尊重他的家学,而与刘逢禄的关系,亦只在师友之间,与通常受业弟子的亲密,大不相同。
  当然,刘逢禄很想成为龚定庵名实相符的老师。这一回是个机会,而且这个机会亦真的来了,龚定庵的文章,入眼便知,作得也真出色。当下兴冲冲地上堂荐卷。
  这一科会试四总裁,居首的是户部尚书王鼎,此人籍隶陕西蒲城,受仁家特达之知,清操绝俗,但脾气方正得近乎执拗、刚愎,听刘逢禄盛赞这一卷如何文质并胜,本已愿意取中,不道刘逢禄画蛇添足,多了一句话,事情变卦了。
  “此卷出于杭州龚自珍,足为榜下生色。”
  “你说是龚定庵的卷子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不会看走眼?”
  “大人请放心,若非龚定庵,抉吾双目。”
  “好、好!我留下来仔细看看。”王鼎又说,“龚闇斋是我会榜同年,我对定庵很熟。”
  不道龚定庵是王鼎的“年家子”!刘逢禄心想还有此一重渊源,龚定庵今科必可得意。哪知回去以后,与邻房的房官陈御史一谈,陈御史顿足长叹:“坏了,坏了!老兄爱之适足以害之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
  “王定老,”王鼎字定九,所以陈御史这样称他,“是个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,最讨厌风流自喜的名士,一向讨厌定庵,说他不中绳墨。你这一点破,必遭黜落。”
  “莫非他就不念年谊?”
  “有年谊更坏。”陈御史说,“天下原有一辈自负清操、不近人情的人,王定老即是其中之一。”
  “我,我不大相信。”
  “那就等着瞧吧!”
  这件事谈不下去了。刘逢禄换了一个话题问道:“你这里有好卷子没有?”
  “有湖南的一本卷子,你倒看看。”
  刘逢禄一看这本密密加圈的“湖南玖肆”号的卷子,不由得惊喜交集:“老兄,老兄,恭喜,恭喜!”
  “喜从何来?”
  “你道这是谁的卷子?”
  “说经跟你的路数很接近。想来你必知其人?”
  “是的。我可决其为湖南魏默深。”
  魏默深是新起的名士,他单名源,湖南邵阳人,精于西北舆地之学,心胸开阔,思想极新,而又讲究经世实用之学,至于文字的高妙,犹其余事。陈御史本就欣赏这一卷,听刘逢禄如此推崇,当即上堂荐卷,所得到的答复,与刘逢禄的结果一样,要“留下来看一看再说”。
  这一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确实消息了。原来会试考三场,自三月初八头场进场,至三月十六日三场“放牌”,以后十天便是房官阅卷、荐卷,自三月廿六、七起,房官职司已了,此后一直到四月初五预定进呈前十本,恭候钦定为止,这十天便都是四总裁定去取的日子。刘逢禄惦念龚定庵、魏默深两卷,寝食不安,却又苦于不便打听。因为试卷弥封誊录,何以独独关心某省某号卷,可知必有关节。言官据此参奏,刘逢禄如说是凭他的眼力所断定,这个理由不能成立。科场案中对试官的处置特严,轻则遣戍,重则大辟,是必须非常慎重的事。
  到了四月初六,进呈的前十卷发回,大局已定,可以开始打听了。不想龚、魏两卷,双双落第。据说原因不是他们的文章不好,相反的是太好了。尤其是魏默深的王道策论,精警冠场。但四总裁都奉到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的指示,务必要取录谨饬安静之士,文气恣肆汪洋、不中绳墨的,一定不安分,将来会成为朝廷的大患。而龚定庵、魏默深正就是此辈心目中的“不中绳墨”之士。
  刘逢禄的哀痛无可言喻,不独是为龚、魏一掬伤心之泪,想到他外祖父的往事,暗伤乾嘉盛世绝不可复见,因为当今道光皇帝完全不像他祖父高宗纯皇帝。刘逢禄一直记得他祖父跟他谈过的一个故事,庄存与在乾隆十年榜眼及第后,四迁而为内阁学士,乾隆廿一年外放为直隶学政。
  学政管一省的童生与生员,直隶由于有满洲、蒙古的童生,父祖往往是八旗贵族,所以这些饱饮膏粱的纨绔子弟,桀骜不驯,出了名的难管,怕事的学政,往往忍气吞声,任由此辈胡闹。但庄存与却毫不姑息,按试时,临场搜检,而且严禁枪手传递,场规严格异常,便有满蒙的童生,借故起哄闹场,庄存与为言官所劾,部议革职。
  高宗准是准了吏部所议,但内心里颇为怀疑。而且一向知道满蒙童生放纵不法,因而下令亲自复试,果然搜到了夹带的文字。这是犯罪的,尤其是皇帝亲试,敢于舞弊,情节更是非同小可,当下特派大臣审问。
  其中有个满洲的童生,名川海成,平时为父母娇纵惯了,不知王法为何物,居然在堂上对问官说:“你们觉得我们有罪,何不杀掉?”
  这话一传入高宗耳中,大为震怒,派侍卫传旨,立斩海成。此外查出当时闹场的还有四十三名,情节较重的三名充军到吉林,其余四十名“在旗披甲,不得更赴试”,这就是永远成为八旗的一名兵丁,封闭了他们的上进之路。
  庄存与的罪名当然也取消了,不但留任,而且本职由内阁学士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