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32节
??穿堂而过的风吹起谢征鬓边一缕碎发,他看向院墙上的厚厚的一层积雪和雾蒙蒙的天际,眸色变得深远莫测:“像你想继续开你爹留下的肉铺一样,我父亲没做完的事,我也想替他做下去。” ??樊长玉闷头想了一会儿,惊讶瞪大了眼:“你家该不会是开镖局的吧?” ??当镖师的都是些苦命人,不然谁会拿命去挣那点银子。 ??他学识不错,武艺也高,又是走镖的,樊长玉思来想去,只有镖局少东家才符合他身份了。 ??谢征迟疑片刻,点了头。 ??樊长玉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你一直说,你伤好了就会走。” ??她把他那四十两银子推回去:“这些银子你自己收着,重建镖局花银子的地方可多着呢!等你要走的时候,我看我手头宽不宽裕,若是宽裕,再多给你点!” ??谢征不是第一次听她说二人分道扬镳的事,他身上除了皮外伤那些口子太狰狞看着还没好,内伤已调养了个七七八八,赵询今日前来,也是告知他已买好二十万石米粮。 ??再过不久,他的确就要走了。 ??此刻再听她说起这些,心底升起几分莫名的情绪。 ??他抬手按住一锭元宝,止住了她往他这边推的力道,语调带着几分强硬:“给你的,药钱。” ??樊长玉还是推拒:“当初你同意假入赘时,我们就说好了的,我会给你治伤,怎么能这时候收你钱呢,那多言而无信。你前些日子带着伤顶着寒风在屋子里写时文,挣这些银子也不容易……” ??他摁在元宝上的力道未收分毫,黑眸锁着她:“糖钱?” ??樊长玉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他说这些是给他买糖果的钱,老实巴交道:“买糖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啊……” ??“那便先收着,往后再买。” ??“买到你伤好离开,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……” ??樊长玉话说到一半,自己突然沉默了下来。 ??往后再买,是说她们还有以后的意思吗? ??火塘子里燃烧着的柴禾发出“噼啪”一声炸响,火星子四射,终于打破了屋中的沉寂。 ??对方还是那句话:“你收着。” ??樊长玉没看他,而是盯着他摁着银元宝的手看了一会儿,才问:“你喜欢什么糖?” ??谢征听她这么问,便回了手:“你看着买。” ??- ??这一夜樊长玉入睡时,一向好眠的她望着帐顶失眠了。 ??她虽然心大,但也不是个木头。 ??言正虽然脾气大了些,嘴巴毒了些,但心地很好,不然先前也不会在山贼杀进家门后,还带着长宁跑。 ??他长得好看,能识文断字,还有一身极俊的功夫。 ??她知道他只是暂居于此,终究是会走的,所以才一直把他当个过客看待。 ??但今天他给了她这么大一笔银子,让她以后也给他买糖吃? ??樊长玉突然觉得心口有些乱糟糟的。 ??她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,一直到天将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。 ??第二天不出意料地起迟了,眼下还有一团淡淡的青黑。 ??不过好在除夕、元日这两天肉铺里是不开张的,起迟了也无妨。 ??樊长玉打着哈欠起床包汤圆子,外边巷子里还有孩童玩爆竹的声响,整个镇上都沉静在一片新年的祥和气氛里。 ??一州之隔的崇州,却刚经历一场惨败。 ??- ??京城。 ??坊间张灯结彩,满满的年味。 ??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过了永定门,却没被送去皇宫,而是改道送去了魏丞相府。 ??流星快马从夹道飞驰而过,两侧榆杨霜雪压枝。 ??魏府门前一片森严,两尊石狮按着宝珠面目狰狞,披甲执锐的守卫以雁阵排开,积雪落满墙头,连雀鸟都不愿在这边的枯枝上落脚。 ??马背上的驿者滚落在地,从怀中取出战报高举过头顶,“崇州急报!” ??门口的守卫面色一变,取过战报,匆匆步入府内,转交与府内将士后,那将士才捧着战报匆匆递到书房:“大人,崇州急报!” ??不消片刻,书房侍者打开门,出来取走战报。 ??整个流程严密而迅速,每日送往魏府书房的信报,都是以这般形势递来的。 ??书房侍者合上书房大门,走路时脚下几乎没有声音,恭敬将战报呈与红木案后批阅奏章的长髯老者:“丞相,崇州来的八百里急报。” ??一只苍劲而筋骨分明的手接过战报,看完后重重往案上一搁:“我早该料到那逆子稳不住崇州战局!秋收才过多久,整个西北为何征不上粮来?” ??侍者不敢应声。 ??老者起身,着的竟不是锦衣,而是一身寻常布衣,负手望着窗外的深深雪景,一双凤眼细长,身形挺拔,正是把控了朝政十余载的大胤丞相魏严。 ??他稍作沉吟道:“让那逆子给我滚回来,调贺敬元去先把崇州战局顶上。” ??他手中曾有两把用得最趁手的刀,一把是他亲手养大的外甥,一把则是贺敬元,亲子魏宣反而只是个空有野心却刚愎自用的草包。 ??侍者应是,正要退下时,却听得这位居丞相之位行帝令十余载的掌权者问:“武安侯的尸首可寻到了?” ??侍者摇头:“并未。” ??魏严沉沉叹了口气:“那孩子身上留着魏家的血,心性手段最像我,可惜了……” ??侍者在魏严身边伺候多年,多少也能揣摩他几分心思,想着他从前对武安侯的器重,可是远胜大公子魏宣的,接了句:“侯爷说不定只是被那些奸佞小人蒙蔽了,您教养侯爷十六载,不是父子胜似父子,说您当年害死了承德太子和谢将军,实乃无稽之谈,证据呢?侯爷连证据都没见到,此事应当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,您又何必……” ??侍者说到一半突然禁了声,抬眼对上魏严冷沉凛然的目光,忙用力抽了自己一耳光:“是老奴多嘴了!” ??魏严却道:“他终有一日会知道的,他已起了疑心,不趁他未设防时了结了他,他日为鱼肉的便是我魏家。” ??侍者先是愕然,随即道:“丞相乃国之栋梁,便是侯爷也动不了您,何况侯爷已不在了。” ??魏严闭上眼没作声。 ??转身回书案后坐下时,面上已不见了那一丝怅然,问:“我命人去蓟州取的东西,拿回来了吗?” ??侍者嗓音低了几度:“玄字号的死士,迄今未传回任何消息。” ??魏严眉眼陡然一厉:“贺敬元那边呢?” ??侍者答道:“安插在贺敬元身边的细作先前来信,说贺敬元似乎并不知晓那东西的存在。” ??恰在此时,书房外又传来通报声:“大人,蓟州牧快马送了一方锦盒前来。” ??第30章 ??侍者当即小心翼翼观察起魏严神色。 ??他沉声说了句:“取来。” ??侍者这才去书房门口将那一方锦盒捧到了书案前。 ??魏严一双苍老却凌厉依旧的凤眸端详着跟前的锦盒,这盒子显然有些年份了,粘合在盒身上的那层锦布已泛黄。 ??他叩开锁眼,打开盒子,瞧见放在里边的东西后,眸色瞬间染上一层阴霾。 ??侍者见他变了脸色,忙也看了一眼盒中物件,随即大惊失色道:“贺……贺敬元看过这信了?” ??锦盒中所放的,是一封信和一枚玄铁令牌。 ??魏严抬手拿起那信,见信封陈旧,但封口完好,且上边并无任何落款,瞧着像是很久以前就有人用一个新的信封把里边的东西装了起来。 ??他沉声道:“他没敢拆开。” ??他抬手撕开信封,里边装的果然是另一封被拆开后的信,那封信的信纸和封皮都已泛黄,还沾着干涸氧化后呈淡黄色的血迹。 ??封皮上写着“孟叔远亲启”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。 ??魏严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,在朝堂上虽为人所诟病,可那一笔字,却也是在当代书法大家中排的上名号的。 ??但凡见过他墨迹的人,都能辨得出那信封上的字是他所题。 ??看到里边的信件时,魏严一直冷凝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许,只不过一双眼依旧锐如鹰隼:“我让玄字号死士去取的东西,为何会落到贺敬元手上?” ??侍者垂首,冷汗涔涔:“老奴这就命人去查。” ??魏严却扬了扬手,示意不必,他见和着锦盒一起送来的,还有一封蓟州来的折子,打开看完后,将折子扔到了案上,道:“他在求我放过那叛主之徒的两个女儿。” ??侍者能在魏严身边伺候多年,自然是个会揣摩人心的,瞥了一眼贺敬元那折子上写的山匪袭清平县,杀害多户良民,匪徒现已伏诛,便也明白了魏严话中的意思。 ??贺敬元替魏严找回了他想要的东西,希望魏严就此收手,放过那人的两个女儿。 ??侍者眼神微动,道:“贺将军大抵也是念在昔日同袍的情分上,您先前为试探贺将军忠心与否,让他去杀那二人,他不也照做了么?想来贺将军对您一直是忠心的,不过妇人之仁罢了。” ??魏严冷笑:“你说他是一早就拿到了这东西,还是真如他在折子中所说的,误以为是清平县匪患,出兵剿匪误抓了玄字号死士,才得知老夫在寻此物?” ??侍者斟酌道:“您让他去杀了那二人后,不已派了人过去盯着么,贺敬元看样子并不知道这东西,想来是后者。” ??威严冷声道:“宁可错杀一千,不可放过一人。他虽未启这信件,但能想到以这信来求我放过那那叛主之徒的女儿,当已猜到这是何物了。” ??侍者小心道:“您的意思是,要像对侯爷那样……” ??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。 ??魏严盯着案上那份折子,沉吟许久,终是摇头:“锦州之战过去了十六载有余,数月前关于承德太子和谢临山的死才突然在民间被重提,征儿会去彻查关于此战的卷宗,想来也是被有心之人指引的。那幕后人尚未现身,便已逼老夫折了手上这最好的一把刀。” ??魏严说到此处,语气陡然凌厉:“眼下崇州战局僵持不下,兴许也有那幕后人暗中动了手脚,再折贺敬元这柄刀,西南之地便可拱手送人了。那叛主之徒倒也心中有数,未告知两个女儿半点当年之事,两黄毛丫头不足为惧,姑且留她们性命罢。” ??侍者赞道:“丞相英名。” ??心中却也明白,他妥协留贺敬元的性命,不过是因为贺敬元知晓锦州一战的真相后,依旧能为他所用,背叛了他的那人,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,女子谈何复仇?不用担心什么隐患。 ??但谢征不一样,杀父之仇,不共戴天。 ??所以眼前人才先下手为强,在崇州战局上设套,让大胤这位弱冠之年凭军功封侯的战神折在那里。 ??魏严并未理会侍者的奉承,最后瞥了一眼那历经十六年光阴泛黄的信纸,扬手扔进了案边的炭盆里。 ??烧得火红的银骨炭瞬间将信纸灼出一个大洞,随着那信纸上暗棕色的洞变大,整张信纸逐渐被火光吞噬,十六年前的兵戈与血色似乎也在这火光里化作了烟尘,再无人知晓当年的真相。